墙角边置有一个马桶,没个遮蔽物,大小解时不免会被一览无余。
本王的外袍被扒下,套了身罪衣,手脚都被上了镣铐,铁链子有桌腿那么粗,脚上的镣铐铁链一头被死钉在床尾与马桶之间的墙上。链子长度都丈量好的,能够得着睡觉用马桶使桌子吃饭,比桌子再远一些,就不行了。
本王在牢中蹲了约莫半天多之后,气孔里透进的光还亮着,就有人来探望。
来看我的那个人竟然是楚寻。
我没想到他竟会来,竟会第一个来,本王是谋逆叛臣,刚刚被抓,他如何就能打通关系来看我?
楚寻站在栅栏外遥遥看我,我从床铺上站起来,拖着镣铐向前走了两步:“楚寻,你怎会过来?我现在是谋逆叛贼,你还是快些回去罢。”
楚寻的神情在晦暗的光中不大分明:“王爷,现在看着你,我想到一句话。”
我怔了一怔:“什么?”
楚寻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楚寻道:“王爷,你卧房内放密函账册的暗室所在与钥匙,我已经给了柳相。在王府时,我印了一套钥匙模。”
楚寻道:“怀王爷,你当我猜不到么,那时逼迫我进暮暮馆的,究竟是谁?只因我不肯逢迎你怀王殿下,你动一动指头,便让我不得不去做男倡。”
本王默默无语。
原来楚寻一直如此以为。
我道:“你既然猜到,在床上杀了本王岂不痛快?”
楚寻冷笑一声:“怎可能这么便宜你。我要看你如何遭天谴,受当受之刑。我本该是个死人,要进暮暮馆时,我就该死了,这一两年,我不把自己当人看,做些不是人做的事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楚寻走后,等到气孔里的光没了又再有了,启礼、启正、启乾、启绯等王侄皇侄纷纷来看我。
启绯和启檀是头一拨来的。
我还记得十来年前,我爹刚过世,我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折了腿,启檀等几个孩子常在我身后喊:“瘸子小皇叔!瘸子小皇叔!”还故意一瘸一拐跟在我旁边身后。
我其时年少,不免觉得扎眼刺耳,我娘就道,小孩子的恶意也是天真。后来有一日,我进宫,腰上挂了件我爹带回来的牛角挂件儿,尾随我的几个小皇子便眼巴巴地瞅。我过一道回廊时,启檀从一个柱子后跳出来,扑到我脚下,抓住那个牛角挂件,睁大双眼看我:“我要。”
我遂把挂件解下,启檀开心地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伸出手:“谢谢瘸子小皇叔。”
我把握着挂件的手向上一抬;“喊我什么?”
启檀踮起脚尖,拼命伸手够不到,抓住我的袍子眨眨眼:“谢谢小皇叔。”
我把挂件递给他,启檀欢欢喜喜地拿在手里,还让我摸了摸头。
这些皇侄当年大多是让本王这样一点点收买过来的。
时至今日,我进了天牢,他们却还能不避讳地来探望,喊我一声皇叔。不管是否只是情面上的,我都觉得值了。
启檀就一叠声地和我说:“皇叔,你为什么要想不开造反,你为什么要想不开造反……”反反复复无数遍,除了这句话,他大概想不出什么来说。
启绯叹气道:“大皇叔在中箭后曾向皇上求情,让皇兄无论如何不要杀皇叔,他老人家给皇上挡了一箭冷箭,箭上有毒,现在半条命在鬼门关口,醒不醒得过来还未必。看在大皇叔的份上皇兄应该会对皇叔略微开恩……”
原来如此,宗王中箭,昏迷不醒,看来的确是老天在玩弄本王。
坐了半晌,启绯斟酌着吞吐道:“皇叔,云……和……侄儿以为你知道。”
我答不上话,启绯压低声音道:“唉,皇叔,你怎么就不想想,云棠是太傅,打小云毓就常和我们玩。曾提过让云毓做皇兄的伴读,应该是皇兄要求,可惜他年纪比皇兄大,这事就没成。“启檀道:“别说皇叔,我们还成天价一道玩,我都没瞧出来。也就你眼尖看得清。现在一想,倒是了,皇叔家的那些物件,献给皇兄的,皇兄不都给那谁了么。“当年,云毓的确偶尔和皇侄王侄们一道到我怀王府上,只是我那时没太留意,如今想来,启赭对物件摆设兴趣不大,他不断看的那些东西,说不定正是云毓想要。
这竟是一段两小无猜的情缘。
此事不便再深说,又呆了片刻,启绯和启檀便走了,临行前,启檀向我道:“皇叔,皇兄说了不会杀你。到时候,你什么都说出来,诚心悔过,我们再向皇兄求情,说不定……”
我道:“事已做出,便不言悔。”
启绯和启檀再看了看我,唉声叹气地走了。
等到气孔里的光又没了时,本王正蘸着水吃馒头干,一群护卫簇拥着一个人走到栅栏外,打开了牢门。
我放下馒头干,抬头道:“柳相。”
柳桐倚身后的小吏手里捧着长方漆盘,上面搁着笔墨砚台和一摞纸。我笑道:“柳相,不过堂审审便让本王签字画押?”
柳桐倚示意小吏把漆盘放在桌上,小吏同卫兵们都退到了牢门外,柳桐倚在我对面桌前坐下。
我道:“原来柳相是打算夜审叛贼。”我把桌上的碗盘放到地上,整衣正坐道:“柳相要问什么,请罢。”
柳桐倚在灯下望着我,缓缓开口:“我一直想不通,王爷为何要造反。”
我道:“柳相,有想问的不妨直接问,不必太曲折。柳相早已知道本王谋划之事,怎会猜不到缘故?”
他必要先想通,方才能确定我会反,确定之后,方才能定计。
云棠和王勤来找本王合谋,云毓初接近我时,柳桐倚还没有做丞相。兴许,他便是因为这个计策,升了相位。
柳桐倚道:“王勤暗取可动禁军之权,皇上早觉察他有反意,之后查证得出云棠亦有参与,恐怕有意拉拢王爷。当时我任大理寺卿,奉旨彻查此事。”
我道:“所以柳相便献计,布下这套棋局,谋划几载。以云毓做棋子。”
柳桐倚静静看我,片刻,微颔首:“不错,内应之计,是我定的。”
我叹气道:“早知道如此,本王思慕柳相时,就该洗干净头颅,砍下来奉给柳相,说不定柳相还能多看我一看。免了许多人的麻烦。”
柳桐倚不语。
我道:“柳相对本王的嗜好调查的十分详细。多谢你安排了个楚寻给我。柳相为除我这个奸党,既要云毓与本王假意周旋数载。又要楚寻进暮暮馆。床上床下,都照顾周到了。”
柳桐倚的脸色终于又变:“楚寻不是我所安排。”
我道:“襄王已眷巫山处,梦里何须话江南。多谢柳相赠我这句话。”
襄王已眷巫山处,梦里何须话江南。那日水榭中,向我说这句话的柳桐倚,怀得究竟是怎样的心?
柳桐倚一言不发,半晌后,方才道:“楚寻的确不是我安排,我即便不择手段,还不至于使这种计策。”
我道:“如今再计较已无意义,本王已成阶下囚。罪有应得。我只是还有件事不解,为何皇上与柳相,会知道那条秘道的出口?”
柳桐倚和云毓都只去过水榭一次,绝无可能晓得那里有密道。
柳桐倚道,这条秘道早已被王妃告诉了太后,太后又告诉了皇上。
想来是王妃天天在水榭中幽怨偷情,无意中发现了秘道,说不定王妃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爹,就是从这个秘道中跑的。
我叹息:“如此周密,本王的确无论如何都逃不脱。”我从地上端起水碗,润了润喉咙,“柳相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夺位么。我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年幼时读兵书,也被寄予厚望。后来我骑马摔断了左腿,腿瘸了,那些厚望都没了,人人都当我一事无成,人人都以为景卫邑丢尽了怀王这两个字的脸。本王于是想做一件大事,让天下人知道,身有残缺,也能成就大业。”
之前种种,都只是一个瘸子的一场痴心妄想,一段自作多情。我忽而有些怕宗王醒了,此时此刻,我起码还是个夺皇位尽管未遂的奸王。如果真相大白,我还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一个一无所有的丑角。
我拿过那一叠纸,翻了几翻,满篇罪状。一条条,怎么看怎么十恶不赦。
我提笔蘸墨,题上大名,手上戴着镣铐,握笔微有些不便,写完,再按了个指印:“柳相,当认之罪,本王全都认了,柳相可放心回去复命。”
柳桐倚起身,小吏进来,收好认罪状,捧起托盘。
柳桐倚起身,却没走,我道:“柳相还有何要问?”
柳桐倚道:“王爷还有无什么要说?”
我道:“没了,该说的全都说了。
柳桐倚还是不走。我笑道:“莫非柳相觉得我还有隐瞒?云大夫拿到的是本王最后一点退路。柳相如果不信,可以去查。“柳桐倚轻声道:“楚寻不是我安排的,我也不知道,做内应的是云大夫。“是与不是,有什么好计较。
我道:“即便是由如何,于道义来说,柳相为擒叛王景卫邑,这么做,乃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柳桐倚再次不言语,终于转身走了。
第34章
我去床上躺着,最后竟然睡着了。再睁开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我从瓦罐里倒了几口水喝,有几个牢卒端进一些饭菜,说是柳丞相吩咐预备的。一碗热粥,两三样小菜,不算多精致,味道还尚可,都合本王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