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玉魁靠着吊盐水强行支撑了一段日子,没熬到榴花开就走了。商细蕊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面颊上的抓伤早已痊愈,正在后台快乐地听程凤台讲笑话,一边卸妆。琴言社的当家钮白文神色哀痛地来传递这项讣告,后台顿时一片死寂的,然后一片唏嘘。商细蕊慢慢站起来,发出“啊!”地一声,又慢慢坐了下去。
钮白文见证了侯玉魁商细蕊这对忘年交的情谊始末,对商细蕊态度诚恳地劝慰道:“老侯这把年纪了,上跟太后佛爷驾前争过脸,下跟升斗小民堆儿里受过捧。也算值了!咱们都不要太伤心,把他老人家的身后事办风光了最要紧。”随后道:“我说商老板,老侯儿孙不济,最大的孙子今年才十岁,侯家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我钮白文是有多大力出多大力,没得推辞的!您是咱北平梨园行里头一号的人物,您可得挑大梁啊!”
商细蕊呆呆地点头:“哦!”一想又道:“我太年轻,哪够格!还有几位老先生在呢!”
钮白文只当他在谦虚,笑道:“年纪轻怕什么,您名声可不轻!”站起来拱手告辞了:“您留步吧,别误了戏。我还得跟那几位角儿报丧去。”
商细蕊闷闷不乐地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停了所有的戏,披麻戴孝与侯玉魁的徒弟家人以及几位角儿一起守灵。他虽有一片孝心,耐不住头天夜里就觉出无聊来了,守着香烛,往盆里化纸钱,这样幽静有一丝寒意的夜,周围素幔白帐的。商细蕊就想应个景儿,轻轻地在那哼唱侯玉魁的名剧《奇冤报》,说的是一个鬼魂显灵报仇的故事。他深得侯派神髓,把几个徒弟们听得是寒毛林立,直央告他:“商老板,好老板,回头师父大殓您可劲开嗓!别现在吓唬我们呀!”
商细蕊道:“我怎么吓唬你们了?你们师父的名段,你们听着应该觉得亲,有什么可怕的。”
下首一个年幼孙女儿熬不得夜,刚才打了个小盹儿,睡梦里被商细蕊幽凉旷远的戏腔唤醒了,睁眼也分不清是不是做梦,怕得抽噎大哭,一定说听见爷爷在唱戏。把几个媳妇也唬得够呛,借口说要哄孩子,抱走了孩子就没有再回来过。
商细蕊撇撇嘴,不情愿地噤了声。
守到下半夜,商细蕊也觉得困劲儿上来了,支着头打瞌睡,就觉得有人捏了捏他的耳朵。惊醒一看,居然是程凤台。程凤台打完十六圈麻将,夜间活动散了场,心里惦记商细蕊,就借着吊丧来找他。看到商细蕊醒了之后还会一直捂着耳朵搓来搓去的,觉得他实在太憨了,当众就对着他笑开了。
这里可不比在水云楼后台由得他们卿卿我我,这里是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商细蕊搓着耳朵警觉地环顾一圈四周,几位名角儿们立刻别过眼睛当没瞧见。
侯玉魁的大徒弟连忙给找台阶,笑道:“程二爷有心了,这个点儿还想着赶来给师父上香,不枉我们师父病前那阵还念叨您呐。”
程凤台沉痛道:“我和你们师父当年在安王府认识的时候,可是详谈甚欢,好交情啊!我顶喜欢戏,老侯也爱给我说戏,多实诚的一老头!当时我就劝他少抽两口大烟,他说不怕,武生的底子,身子骨壮着呢!我还答应送他一只紫玉的烟嘴儿。谁想得到,哎……这两天我赶巧抽不出空,明天白天再正式来吊唁一趟。”
商细蕊在那听得真替程凤台害臊!怎么有这样臭不要脸的人,当着死人还张嘴净说瞎话!当年在安王府的堂会,他几时和侯玉魁说过一句话了!
大徒弟频频点头,顺着话茬道:“是,师父在世的时候也总对我说,说别看程二爷是个西洋做派,懂的戏可不比你们少,学着点吧!”
程凤台微微皱着眉,惋惜地叹道:“老侯是知道我的,我也就跟老侯,还有商老板能聊上几句。老侯走了,我就只剩下一个商老板了。”
商细蕊再也听不下去了,膈应得豁然站了起来。大徒弟早看出来他们俩有事儿,没见过半夜吊丧的,对商细蕊又那样戏谑举动,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安排程凤台进后堂吃宵夜,请商细蕊一同作陪。他们一走出去,灵堂里几个戏子就开始交头接耳的。
商细蕊进门板脸道:“人,是不可以这样的!”
程凤台以为他是嫌自己举止轻浮了,坐下来笑道:“哦,原来商老板怕人知道我们?”
商细蕊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有什么可怕,随便他们知道好了。”程凤台冲他招招手,他走过去被程凤台拉到腿上坐着,俩人一挨上,商细蕊的埋怨就消了大半,一手不自觉揽着程凤台的脖子,嘟囔道:“你怎么能那样撒谎呢!太流氓了!”
程凤台挺无辜:“我本来没打算那么说,他先说侯玉魁死前念叨我,我只得这么接啊!”
商细蕊想想也对,不再追究,捞了一块绿豆糕塞在嘴里吃,吃到第三块就被程凤台从大腿上赶下来:“看着挺瘦,怎么那么沉?骨头里灌了铅一样。”其实他是因为大腿上坐惯轻巧女人了:“都说若要俏,一身孝。商老板这一身麻袋倒是挺好看的。”
商细蕊哼哼一声,端盘子一边儿吃去。程凤台闲来问道:“刚进来的时候我可看见四喜儿了,冲我抛媚眼呢。他这回身边带的可不是小周子。小周子别被他弄死了吧?”
“不可能!”商细蕊摆摆手:“等侯爷爷的丧事完了我就去办小周子。”口气忽然一变,就对程凤台笑得很甜,特别有种撒娇的态度:“二爷,你帮我出面要人好不好啊?”
程凤台才不愿意呢:“我和你们梨园行有什么往来?你说范涟还靠谱点。”
“那就让范涟去要。反正我不能去,四喜儿恨我呢,知道是我要小周子,才真得把小周子弄死了。”
“瞧你这人缘儿!”
商细蕊反驳道:“我人缘很好的!除了和四喜儿!”
程凤台喝口茶点头:“那是,你是散财童子啊!人缘能不好吗?”他还对那摞欠条的事耿耿于怀:“我是真不愿意和四喜儿打交道,狗皮膏药一样的人!这不是要我跟他出卖色相嘛!回头你自己去和范涟说。”
商细蕊夺过他的茶杯含了一大口茶,腮帮子鼓鼓的威胁要喷他一脸,程凤台赶忙挡着他的嘴怕他真撒野:“行了我答应你,我给你办,快给我咽下去。”商细蕊那神色,好像很遗憾没有能够喷他一脸。
程凤台看着他又一次叹息:“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跟我多斯文多乖巧啊!真像个唱旦角儿的。哪跟现在似的!”
“现在怎么样?”
“现在像个演猴戏的,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和过去都两个人了。”程凤台捏着他下巴道:“不过跟外面还挺能装。看你在灵堂里带头那么一跪,很像个能顶事的,就不知道真来事了怎么样。”
商细蕊觉得自己被表扬了,掸掸衣角,翘了个二郎腿,很潇洒。
“灵堂里都是几张熟面孔,怎么侯玉魁没了全是你们戏子守着,他自己的儿子呢?”
这里边有个故事。侯玉魁原先有四个儿子,后来据说他每演一次《赵氏孤儿》里那个桃代李僵以亲子替死的老程婴,儿子就横死掉一个。三次应验了以后,到了第四次,侯玉魁依然不信邪,而这桩邪门的事情偏偏又一次的灵验了。侯夫人气绝而亡,死前口眼不闭,都是在恨着侯玉魁。侯玉魁本来就又倔又硬,此后个性越发古怪,对家人都不亲近了,整日与鸦片为伴。
商细蕊自己也是很信“戏谶”这回事的,和程凤台说他与蒋梦萍的《白蛇传》。第一次公演这出戏,台下就坐着常之新。第二次常蒋二人就熟了。等到第三次,常之新扮的许仙,就把白娘子勾搭跑了。小青儿不答应,逼得急了,白娘子不惜水漫金山,也要和许仙成就姻缘。
程凤台摇头说那你不该是小青,小青没有这样的,你应该是法海才对。
侯玉魁的死讯在第二天全面传开,吊唁人数之多自不必提。商细蕊熬了一夜,白天找着机会就歇在侯家一个小厢房里睡觉,才躺下不到一个钟头,钮白文大呼小叫地把他喊起来,说水云楼出事了。
商细蕊慢慢地坐起来穿着鞋子,水云楼那帮妖孽,趁他不在的工夫整出点事情来那都不新鲜。闹起来也就是谁和谁吵嘴了,谁贪了账上的钱被揭发了,商细蕊都懒得理。
钮白文一把架起他,帮他把另一只鞋套上:“刚来了一老头,一进灵堂喊了一声‘老侯哎!’眼睛朝上一翻就背过气了。有认识的说是给您配胡琴的黎伯?您快去认认吧!”
商细蕊一听那还了得吗!把钮白文远远撇在后头,飞奔去灵堂一看,果然是黎伯倒在地上。几个戏子家人围着他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茶,黎伯只是牙关死咬。侯玉魁的儿媳犹豫道:“不会是中风了吧?”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症状倒是很像,喊着去叫大夫来。
商细蕊这副火燎的脾气,看着都要急死了,拨开人群就把黎伯背到背上:“大夫得等到什么时候!我背着他跑!”
众人惊呼一声,把黎伯从他背上扯下来:“商老板不要胡闹!这个病是万万颠簸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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