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作为这行里的一个俊秀人物,几乎是在所难免地一早就被领到了邪道上去。加上他又不喜欢妓女,又不愿那么早娶亲,女戏子们泼辣市侩的居多,只有让他避之不及。但凡有个血气方刚的时候,就很自然地和捧角儿的有财有势的爷们搅合到了一起。这是街头小报戏班票房都知道的事情,因为这一行的风气使然,也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但是自从两个人有了这样一层肌肤相亲的关系以后,原来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都觉得如鲠在喉了。
商细蕊听见这话瞬间暴怒,扑到床上三拳两脚草草地揍了程凤台一遍,然后薅住他的领子把他拖起来,撸起袖子,展示出胳膊上几大块带血的乌青:“这也叫心甘情愿?我要心甘情愿和你姐夫睡了,还至于挨打?!”
程凤台握住他的手腕端到眼前查看,冬天衣服穿得多还伤成这样,肯定是很严重的冲突了,不禁又是惊讶又是心疼。对他来说,宁可商细蕊迫于现实屈就一番,也好过吃了皮肉苦:“回回愿意,就这回守身如玉了!你那点花架子功夫怎么是他的对手!”
商细蕊把胳膊抽回来,大声宣布:“过去没你我愿意!现在有了你,我不愿意了!我就跑!打死也要跑!你管不着!”
程凤台深深地看着他,嘴边越来越噙不住笑意。商细蕊这样的男孩子,表达爱意也是这样犟头倔脑气哼哼的,像在找茬吵架似的。程凤台托住他后脑勺,狠狠地亲了他的嘴,然后利索地翻身下床一件一件穿衣裳。
商细蕊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就激动了:“你干嘛?那么早你上哪儿去?”
“我上哪儿去?”程凤台穿上大衣,弯腰对镜子整了整领子:“我找我姐夫吃枪子儿去!”说完迈大步出了门,商细蕊喊都喊不住他。
外面天都亮了,程凤台给拉洋车的五毛钱,让他去家里叫老葛,一会儿老葛就开车到了,程凤台把车门砰的一关:“去曹公馆!”
老葛见他平时除了聚赌打牌就是泡着戏子,好久没见他干点儿正事了——老葛以为他见曹司令总是去干正事的,提起精神来答应得很爽快,车子比平时速度都要快了许多,前门大街上调个头,直往丰台去。
程凤台住了一座王爷府,曹司令则住了一幢气派的四层别墅。卫兵给开了雕花栅栏的大铁门,程凤台嘱咐那两个卫兵道:“门别关了,我一会儿就走。”让车停在别墅正门口,下了车,又对老葛道:“你就在这儿等着,哪都别去啊!”
老葛道:“看您说的,我能去哪啊?”
程凤台道:“可别下车抽烟闲聊的,好好在车里呆着啊!”
老葛笑了,不知道今天程凤台怎么特别碎嘴子:“行,我知道了。”
程凤台再次整了整衣领,轻轻咳了咳嗓子才走进去。曹家这个时间正在吃早饭,为首坐着曹司令,右手边是夫人程美心,左手边是姐弟三个。可怜程美心过去过在上海过惯了夜生活的,如今也要一早起来伺候饭桌了。餐桌上面包黄油果酱牛奶,程美心还是很保留了自己的生活习惯,三个孩子或许出于一种讨好的心理,不约而同地也随了她的口味。只有曹司令面前摆了一碗酸溜溜的刀削面,配上一大碟白切肉蘸蒜。
早有人通报程凤台来了,三个孩子立起来很拘谨地喊他娘舅。曹司令头也不抬指指程美心旁边的空位子:“坐!让人再削碗面来你吃!这醋加的不够多!”
程美心连忙叫醋来,一面向程凤台笑道:“你倒难得起个大早!是有什么急事?”
程凤台道:“能有什么急事?就来和姐夫聊个天。”
曹司令哼哧哼哧吃面条,也不搭茬,感觉情绪不是很高,甚至有点儿余怒未消的样子。换了平时他见到小舅子上门,肯定要唾沫横飞的说南道北了。程凤台喝了一杯热牛奶,注意到对面坐着的曹三小姐,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洋装呢短裙,蕾丝缎带绑的一只马尾辫,这打扮一看就是出自程美心之手。粉嫩红白的鹅蛋脸儿,眉眼谈不上有多漂亮,自然一股青春气息,而且还很害羞,感觉到程凤台在看她,腮上一红,借着喝水拿杯子遮住了大半张脸。
程凤台笑笑,这姑娘的调调跟商细蕊就像兄妹俩。反正他觉得所有女性和商细蕊都像失散多年的兄妹姐弟,看着特别金童玉女的比如俞青,要一开口看涵养,和商细蕊简直像母子了。
曹司令吃完了饭剔剔牙上楼去,程凤台跟在后面,程美心待两人进了书房关上门,也悄悄地随后伏在门外听。能让程凤台早起的事情,必然不是等闲之事。程美心在夫家的成功之道在于只要进了曹家的门,就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曹司令照样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镀银壳子的香烟丢给他,程凤台接着了却不抽,坐在沙发把手上下了下决心,开口就道:“姐夫,我和商细蕊好上了。”
门外程美心直起腰来暗暗骂了一声,继续听壁脚。曹司令瞪着眼睛发愣,然后哈哈笑起来点了一支烟抽:“好啊!你不是喜欢那种……那种大奶子会说洋文的妞?没想到你还好这口!这个戏子是够辣!有味道!”说到这里,回想昨晚逼奸不成,被商细蕊打的那一拳,不禁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脸:“小王八蛋眼光不错!”
程凤台却没有一丝打趣说笑的神情,捏着银烟盒在手指间旋转了一圈,沉声道:“姐夫,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对商细蕊是真心的。”
曹司令抽了口烟:“他是挺勾人的!床下够辣,床上够骚!”
这话落在程凤台耳朵里可刺心了,站起来默了一默,皱眉道:“姐夫,你还要我怎么说才明白,我爱上商细蕊了,不想看到别人再对他有任何不尊重的举动。不然……”程凤台沉了一口气,没有说下去。
程美心在门外听得诧异之极,嘴都合不拢了。程凤台的语气她从小听到大,最懂得辨析真假轻重,无需再拿出什么额外证明,她就能确信这话是真的。就呆了那么一呆的功夫,屋里居然打起来了。曹司令本来昨晚跟商细蕊上演全武行,商细蕊武生的底子功夫没丢,比他手下的亲兵能耐大多了,拳打脚踢一顿就从阳台上翻下去跑掉了,教他吃了一肚子憋气没处撒。想不到一大早,程凤台居然像一个受辱女子的丈夫那样煞有介事地来与他交涉,那他堂堂一个司令成什么了?成了色欲熏心的王老虎了吗!
曹司令觉得又臊又怒,尤其因为他一向把程凤台当儿辈看待的,各种难堪羞愤加在一起,一介武夫也没别的可说的了,掏枪就朝程凤台打:“我操你妈的!你不然个屁!老子睡个戏子你还敢不然!你不然个看看!”
那子弹打穿了程凤台手里的烟盒,程凤台手里一震,心里也一震,吓得撒腿就跑,正撞上门外的程美心。程美心惊呼一声,程凤台已顺着楼梯跳下去了。曹司令骂骂咧咧地追出来,又朝程凤台的去路开了两枪,一枪打进墙壁,一枪打碎了一尊希腊风格的石膏雕塑。
程美心一把拽住曹司令的胳膊,左右摇撼,声泪俱下:“司令!他惹您生气了您打得骂得!可不能要他命啊!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您就当是可怜我吧!”
其实以曹司令的枪法,真心要打你再跑也没用,要不想打你,你站那儿不跑也没事。本来只是吓唬吓唬小王八蛋来着,程美心这样一摇一拽,手枪走火打着了吊顶的水晶玻璃灯,吊灯碎得缤纷壮丽,亮晶晶的玻璃渣子落了程凤台一头,四下里纷纷发出一阵惊呼。曹三小姐和最小的一个男孩子还在吃饭,他们在曹家生活,见惯了人活着进来死了出去,脑门上还嵌着一只汩汩冒血的窟窿眼。父亲对舅舅拔枪却是头一回见,非常骇人,牵着弟弟躲到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程凤台钻进汽车里一溜烟的就跑了。
曹司令也不敢再乱打枪,扶着二楼栏杆,枪口指着程凤台的背影呵呵笑道:“个小老婆养的孬货!跑得倒挺快!你说土匪来了他也跑得跟兔子似的?怪不得走货带的兵比老子打仗还多!”转身回了书房,好像瞬间就不生气了。程美心见一切有惊无险,抹了抹眼泪,用家乡话嘀咕道:“小畜生!敢跟商细蕊搞到一起,关照过的话都忘记了……恨起来一枪打死掉算了!”回头指挥佣人们收拾残局。
程凤台的车子开出曹家大门,还不住地回头看有没有追兵。老葛光听见枪响,然后就看到程凤台虎口逃生跑出来大喊快逃,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心想二爷真有先见之明,摸老虎屁股之前让他把车子停在门口接应,要不然可真成筛子了,再然后一路上就看见程凤台跟猴儿似的在后座解裤带抖衣裳,把掉在衣领子里的玻璃渣摘出来。
受过这样一场惊吓,老葛总以为他该回家换套衣裳喝口茶,再找范二爷来磋商一番。不想车子开到家门口,程凤台一挥手让继续往前开,又去见了商细蕊。小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拣菜,看见程凤台就翻一个白眼,心道你一天要来回几趟?真把这儿当自己家啦?程凤台被玻璃渣刺应得站不住,也没心情和小来套近乎,脚不点地就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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