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程美心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为了保住房子,为了给佣人发工钱,她去做了高级交际花。
程美心在上海滩的富小姐里绝对算不上是头挑的美貌,然而一副西洋做派,讲英文穿洋装,又会发嗲,会享受,会取乐。最主要,她可是程家的大小姐啊,落架的凤凰,谁都想要沾一沾滋味的。程美心还记得她的第一次是跟一个父亲的旧友,一个一直被她称作伯伯的老男人。那次她拿到六千块——六千块,放在过去,只是她母亲玩一晚上麻将牌的出入,如今却要她以贞操来换。
程美心至今还记得,那晚上她强忍住悲愤一夜承欢,早晨起来身体很痛很累,但还是绕了个远路买来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带回家。过去他们家早晨都要吃牛奶和蛋糕的,所以现在也要吃,一家人都要吃。这并非出于对弟弟妹妹的爱心,这是为了她自己。原来所有的荣华富贵,失掉一点点程美心就要痛心死,非得拼命保持原状。相比之下,这一夜的付出就不算什么了。
程美心手里提着蛋糕推开饭厅的门,饭厅的一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窗。晨光照进来,照在弟弟程凤台的身上,照亮了他的头发和皮肤,使他整个人有种圣洁的漂亮。程凤台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坐在餐桌上搂着察察儿奶妈的腰。他的脸孔依偎在女人的胸脯里,一动不动的。女人似乎被他吮得很是舒爽,两手揉捏着他的肩膀,眯起眼轻轻地在呻吟。眼前的景象很是色情,大大地刺激到了程美心昨夜饱受蹂躏的身心。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看着他们,忽然发现程凤台不是在做那苟合之事——他是在吃奶!
察察儿那时还小,两腿悬空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望着二哥和奶妈,又回头望了望大姐。
程美心气得心都在发抖。她在外面忍泣吞声陪老头子睡觉,程凤台,她唯一的弟弟,不说替她分担点什么,竟然还在家里搂着奶妈吃奶!这个不要脸的下流胚子!她卖身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继续舒舒服服地过少爷日子的吗?可没那么容易!
奶妈一睁眼看见了程美心,尖叫一声掩住衣服跑了。程凤台怔怔地跳下餐桌,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红着脸,拿袖口擦了擦嘴角的奶汁子:阿姐……
程美心咽了咽喉咙,很和气地笑着把栗子蛋糕放到桌上,叫程凤台的英文名字:Edwin真淘气,这么大了还和妹妹抢奶吃。饿了吧?叫他们烧点甜麦片,都过来吃蛋糕。
饭桌上,程美心思量着所有出卖弟弟妹妹的门路。两个妹妹实在太小,再漂亮也卖不掉的。这个弟弟倒是很美,比自己美——可惜是个弟弟,还不知道上海有哪个富商老爷喜欢玩男孩子的。程美心把大江南北所有相识的富豪翻了一遍,终于在北面的边境线上想到了一个人,救星一样的一个人。
她握住程凤台的手,目光恳切地说:Edwin,我想……我想把你北方的未婚妻范小姐叫来上海。给你们结婚。
程凤台猛一皱眉,差点把嘴里的牛奶喷出来,手抽出来往桌子上一拍:No way!
程美心又一把拉住他:姐姐知道范小姐大了你好几岁,又是个乡下姑娘。当初父亲提这件婚事的时候,姐姐也站在你这边,替你反对的不是吗?可是……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没办法了呀。我们还有两个妹妹,还有这个家。你不娶她,一家老小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呀!
程凤台惊叫:我怎么能和那种女孩子过一辈子!你不是不知道!她……她还裹小脚呢!
佣人和四姨太看到姐弟口角,早把孩子们都抱走了,餐厅里就剩下姐弟二人。程美心默默淌了一会儿眼泪,心想再不使出点非常手段怕是不成了。她解开胸口的钮扣,露出昨夜里情事的痕迹,目中哀哀落泪,道: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你知道姐姐昨夜在哪里,和谁,做了些什么吗?哦!My dear,如果不是我做出牺牲,我们就要流落街头了。现在该换你了,对吗?
程凤台心中一痛一憾,再无话讲。翌年娶了范家大小姐,便是程二奶奶。程家东山再起,比父亲那辈还要富有。
程美心吃下最后一瓣橘子,心道若不是我的高明安排,这两个贱胚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呢?笑道:“三妹妹好像又长高了诺。怎么还不上学呀?”
程凤台说:“察察儿不合群,我请了老师在家里教她。等过两年,长大点了再去学校,直接去读中学。”
二奶奶喷出一口烟,懒懒地插嘴说:“洋学校有什么好?丫头小子混在一块儿打打闹闹。就是毕业了,程家总不能让三姑娘出去做事,念了派什么用?不如省省吧。”
程凤台很不赞同二奶奶的论点,但是也不便和她争论,说:“到时候看吧,察察儿念着好玩就念,不好玩就回来,这也是无所谓的事。”
程美心对二奶奶笑道:“二阿弟还是这么宠着三妹妹。”
二奶奶望着丈夫,笑了一笑。
第2章
其实对于商细蕊,程二奶奶也有她的一番认识。夫妻之间谈闲话的时候,二奶奶把这番认识与程凤台说过两三遍。每一遍都与原先的版本有些微的出入,然而差不离也就是这么回事。
传言说,商细蕊还在平阳的那会儿,爱慕戏班子里一个叫做蒋梦萍的师姐。蒋梦萍在当年也是地方上的名角儿,专唱青衣的,与商细蕊挑班水云楼,占足了平阳的梨园行市。后来蒋梦萍背着商细蕊另有了人,那人是平阳常家的三公子常之新,也是二奶奶母亲那边的一房表兄。
常家大门大户,规矩也大,兄弟之间暗地里使手段争家产,闹得头破血流。常之新虽然不是正头老婆的儿子,但多少也能分得一份不菲的家当,只等病床上的老头子一闭眼,他就能带着黄金和蒋梦萍远走高飞。谁知就在常老爷子快要入土的当口,他们之间的私情被戏班子里存着歹心的人撞见了,转眼传到了商细蕊的耳朵里。
商细蕊获知以后,登时勃然大怒,在戏院门口堵着常之新大嚷大叫,吵了个人尽皆知。这下子,常家弟兄可算找着借口了,撺掇几个族中长老和姨娘们,成天在老头子耳边说长论短。还找报馆登了报,说什么常三少爷恋上女伶,甘愿为之操琴弄曲,另有一些艳俗的内容,活活把老头给气死了。老头一死,他们以败坏门风之由把常之新逐出家门,其他一分钱也没有分给他。其实当时常之新完全可以抛弃蒋梦萍矢口否认,然而他毫不犹豫地认下来了,只带了点体己衣物就离了常家。那一边,商细蕊见蒋梦萍是铁了心的要跟常之新在一块儿,恼恨之下,使出种种手段把她挤出了水云楼,挤得她在平阳没有立足之地。过了没多久,常之新与蒋梦萍结婚离开平阳。商细蕊赌气跟了当地的军阀张大帅,在平阳相当于贵妃娘娘压寨夫人的身份。又过了不到一年,张大帅与程美心的丈夫曹司令干架,吃败仗死了,商细蕊被曹司令收入床榻,连着水云楼,举家携口从平阳带到北平。
这个版本凝练得多完善得多,而且二奶奶是个厚道人,讲故事的时候不加个人感情在里面。不管事实真假有几分,措辞上比较的客观。只在故事讲完以后评论道:“男婚女嫁各人情愿,他一个师弟,肖想到师姐头上去了就该打,还有脸出来拦着。闹的这出鸡飞狗跳……”
程凤台还在上海念书的时候,私奔私逃的故事看得太多,骨子里存着许多罗曼蒂克的幻想。于是对常蒋之恋叠声赞叹。在这个故事里,商细蕊就是那个棒打鸳鸯制造戏剧冲突的反面角色。但由于剧情需要,由于常蒋二人的圆满结局,反面角色就不那么可恶了。
程凤台说:“常之新这人,能屈能伸,矢志不渝,很有骨气,有机会一定得见一见。……那个蒋梦萍,是个美人吧?”
二奶奶恨恨地看他:“可不是?美着呢。倾国倾城的。可惜啊,有主儿了。”
程凤台倒下身来枕着手,故意咂咂嘴:“恩。可惜了,是可惜了。”旁边二奶奶的烟锅子随即就要劈上来,程凤台早有预备,哈哈大笑着攥住烟杆子,把媳妇儿仰面按在炕上。程凤台的身上也有着烟味,那烟味混在法国香水里面,变成一种冷冰冰的复杂的香。二奶奶被他的精瘦的胳臂一搂,再闻见这个气味,顿时浑身酥软。
程凤台的嘴唇摩挲着她的面颊,笑道:“可惜了,二爷也有主儿了,有二奶奶了。”说着话,作势把二奶奶端详一遍:“我就不信蒋梦萍比我媳妇儿还要倾国倾城,我媳妇儿一身好白肉。可得把藏好了,外面坏人多。”
二奶奶也就近端详着程凤台。秀眉俊目的一张瘦长脸儿,奶白的肤色,睫毛太长太浓,显得有些脂粉气。那双眼睛觑着人微微笑的时候,又痞又狡猾,简直坏透了,凡是个女人,见了都要脸红心跳。那么多年夫妻做下来,二奶奶仍然招架不住,被他望了这半刻,身上就发烫。
这是她的小男人,英俊风流,新派摩登,惯于甜言蜜语,是个标准的花花公子。幸好人是不坏的,会赚钱会交际,爱惜家眷,是个好丈夫。可是二奶奶总觉得不足,因为她总也抓不住他——程凤台那个性子,时风时雨,恣情随性。顺着他的心意走,他脾气好的时候,肯拿手去接孩子撒的尿。一旦撸了倒毛脾气坏起来,亲娘老子都敢杀,没有他不敢的——但是恐怕他的魅力也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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