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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在和我的男朋友战三观 (醴泉侯)


  我终究还是丢下那些将被屠戮的人,自己逃了。
  不知逡巡了多久、几乎迷失在城北的蜘蛛网里时,我们遇着了一队离群的马军。对方在一块空地上转悠,偃旗息鼓,不像在战斗;但人马着甲,也不像在休息。
  我认不出这是哪个师弟的手下,但人家却似乎都认识我,朝我蜂拥而来。
  借着松木大炬,我勉强看清他们围住了座小骨灰坛子似的寒酸瓮城。几个附近的百姓正指天画地,说瓮城后是座小门,平时车马稀少,但也驻有真皋守军。那队马军的头领打算火攻,但百姓说白天有民团想夺门,进了瓮城就再没出来,若要烧,就是把他们的亲戚孩子一起烧了。
  打中午登墙,已经过了六七个时辰,现在是后半夜了。我水米未沾,困乏至极,但此事又不能不管。
  这附近的违章建筑盖得和瓮城水乳交融,围城后守军强拆出片隔离带,但还有几根大柱子没倒。我爬上一根观望,只见瓮城里盛着缸漆黑夜色,没见动静,城楼上却有一灯如豆,好像正等着飞蛾去扑。
  我低声叫人送虎爪弩上来。
  归云外墙太高,虎爪弩射程不够,欺负这小瓮城倒合适。
  爬上来送弩的战士犹豫不决:“要不等天亮再攻?”
  我道:“等天亮?说不定人都死光了。”一边把飞钩射入瓮城墙,正准备往对面爬,那战士拉住我的衣角:“公子,还是我去吧!”
  自从我们离开城南,弟兄们似乎有点愧疚,不是对那些将死的女人孩子,而是对我。
  虽说看不清脸,但我认得出他的声音。
  这孩子姓林,除了文殊奴,全旅就属他最像大姑娘。我叫他小林子,他啥也不懂,还傻乐着答应。他本是殷实乡绅子弟,但真皋老爷觊觎他家田地,陷他父兄下冤狱,全家三兄弟,只得他一个人保住了小命,逃来拓南当个丘八。
  我是在叫这样的人和我去救城南。
  我又怎么敢接受他的愧疚?
  我拍拍他的肩,独自爬上那条孤零零的绳索。
  这段路不长,片刻我就登了墙。城墙窄如鱼脊,满地滑苔,真如水底般没有人声。
  我蹑手蹑脚在墙头摸了一圈,没遇着埋伏和守卒。这是唱的哪出空城计?
  转回上墙的地方,我拿火折子打暗号,让折首旅的士卒们也都过来,人多胆肥,这才敢去那有灯光的地方。
  我摸到城楼窗台下,只见有人的侧影被灯火投在窗上,窗纸破了,东一块、西一块,像在他身上戳出许多光亮的窟窿。那影子虽然没弹琴,但手里握着一卷书。
  我悄悄从破窗纸里看去,只觉一阵脱力。
  怎么又是他?
  这人天生是来给我制造惊喜的。
  害我被成一条松鼠鱼的肇先生正在屋里。
  屋里除了两把椅子外什么也没有,他坐着一把,灯坐着一把。
  我不知该踹门进去、把他捆个四蹄朝天好,还是召唤弓手过来,把他射成只刺猬好。纠结了一轮,我居然礼貌地敲了敲门。
  屋里的人淡定唤声“请进”,看来人是我,他满脸欣喜:“是你!太好了。”
  我忍不住问句废话:“你怎么在这儿?”
  他道:“我还能在哪儿?”端开那盏孤灯,客气招呼我坐。
  我把椅子用戟刃勾过来,瞧着的确是张老实板凳,不像有暗器,方坐了下去:“进来的百姓呢?”
  他道:“都还活着。”
  我道:“你这又是闹哪样?”
  他笑道:“你莫小觑这座金沙门,此地纵贯数条水道,若白虹门陷落,我坚守此门,倚靠城南乱地,能给你们添不少麻烦。”
  我冷笑道:“是吗?可我就这么上来了。”
  他也附和:“是啊,可你就这么上来了。”
  肇先生不算俊俏人物,高隆准、鹰钩鼻,是汉人最深恶痛绝的蛮子相,加之性情乖戾,就是坐着不动,也一副要跳起来和人干仗的。但许是现在灯火朦胧,给他的面目罩上层薄纱,显得柔和了不少,这一个月他瘦了,儒袍在他身上有种文弱的空。
  书卷落在地上,但他并不去捡。他叹道:“……还好来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叫“公子”,是折首旅的先头部队上墙了,我吩咐他们点起火炬搜索。
  肇先生也对着窗外殷切叮嘱:“城里只得我一个人,不用担心。但到城门边上时莫要掌火,那里有我的机关。”
  我哭笑不得。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肇先生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有点尴尬地说:“不愿强攻、又能攀墙上来的,十有八九是濯秀的武人,我留在这里,就是想等着给你带几句话,不然总不心安。”
  我最讨厌他们这些聪明人策算无遗的嘴脸,嘲道:“我要是偏不爬墙呢?”
  他笑了笑:“若不爬墙,无非是炮击火攻,触动了机关,这瓮城里的两三百号青皮和我玉石俱焚罢了。”
  我起了一身白毛汗,冲窗外大喊:“谁也不许往城门去!”
  沉默了一阵,门缝里来的风卷动他丢下的书,似乎是个词本。
  想了想,我还是有件事想问他:“当初我们不是已经谈妥了吗?你跑什么?”
  肇先生道:“说出来怕你看不起我。连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顿了顿,他终究还是说了:“因为我是个真皋人。”
  他脸上的苦涩也被灯光遮掩得柔和了,不是抉心自食的恨,而是种懒洋洋的无可奈何:“那天我和你说的不是假话,我确实那么想。我读了那么多书,作了那么多文章,还能不懂这些道理?但临到头来,什么道理都不管用,我到底还是个真皋人。你去过瀚海吗?我去过。极北苦寒,如今还有几个同信赤父乌母的小部落。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真皋人梦里念着草原,但草原哪里比得上中原沃土!我不想真皋人再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也不想真皋人受人欺负。”
  他朝我看来,绿眼异常坦率:“……哪怕,只有让真皋人去欺负汉人。你瞧,说什么仁,说什么义?到头来还不是你死我活,这半生的圣贤书都被我读到狗肚子里了。”
  我张张嘴,似乎想问为什么不能谁也不欺负谁,但城南的火光烧光了我的嘴边的话。
  他彻夜坐在这里,也一定看着那片橙红的天空。
  不知沈识微放走的那群人能不能活过今晚?
  肇先生又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文自牧游说殷刺史召桐亭精锐回援,我知此人必有异心,叫殷刺史务必把他拿捏在手里,没料到反中他下怀。今日你们攻破城墙,忽然城内谣言纷起,说文自牧死了,满城汉民举义。我来不及赶回府衙,想就近守住金沙门……哎,汉人里有文自牧这样的俊杰,如何不兴?真皋人……”他笑了笑,并不往下说。
  我想起这一路真皋人望风披靡的表现,不知为何有点替他揪心。但他脸上不见怨恨,反有种奇异的柔情:“真皋人……还剩我守着这城门。”
  我涩声道:“你也可以逃的。”
  他道:“不逃啦。我认输了。”他在椅子上摊直,伸了个懒腰:“我本是闲散人,做到这样已经累极了。要不是得把事情对你讲清楚,我早就该去死了。”
  我恍惚道:“一定要死吗?你们这些人谈生论死怎么就这么容易?你聪明绝顶,就不能想个办法活下来?”
  他盯着我直看,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说的什么混账话,连我都想骂你。你还想留着我的命?我逃过一次,沈家如何会再信我,就算你们信我,我也不信我自己。秦公子……”他饶有趣味,歪着头看我:“我自认是畸零人,但你比我还奇怪。你说不知道我想些什么,我其实也一直好奇,你不疯不傻,但行事如此荒稽,你又到底想做什么?”
  我也累得要命,但穿着盔甲,不能像他这般摊平:“不能说,说了你得笑话我。”
  他道:“我快死了,逗我乐一回,又有什么不行?”
  我叹了口气,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想当个好人。”
  肇先生一愣,果然大笑起来。
  他拍着自己的大腿,拍得椅子在地板上吃吃挪动,旧衣中腾出蓬蓬的灰尘,在灯影里浮动。他笑得直流泪,用衣角揩着:“你居然想当个好人?你居然想当个好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狂笑终于停了:“可惜生不逢时,我最喜欢怪人,若沈公子早两年带你来见我,我俩说不定能做朋友。”
  我道:“我们现在不算朋友吗?”
  他一愣,揉了揉鼻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也好。既是朋友,我这段时日欠你情,也不用不好意思了。”他站起身来,仔细理了衣冠:“上次我逃了,你必受了罚,现在我得把军功还你。”
  肇先生往门口走去。
  一身化鳞甲有千斤重,压得我站不起来,动不了。我不能拦住他,连脖子也不能转一转,看他最后一眼。
  肇先生已走到了我身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秦兄。愿你真能等到个可以当好人的世道。”接着他拉开了门:“别过了。”
  门外的折首旅未得我的命令,不敢妄动。我听见这真皋人狂态毕露地大笑:“我现在又要逃一次了!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杀我?!还不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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