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南的山不像六歧奇险,也不及拱北绵延,却如晦涩诗歌般曲折深密,只言片语便能藏下千军万马。
报国军专捡犄角旮旯,走了足有一个时辰,总算到了他们的营地。大营井然有序,和我想象中半兵半匪的游击队截然不同。大家见我们回来都笑脸相迎,一副人人都是革命同志的场景。
不一会那红脸汉来请我和沈识微。
我俩跟着他进了主帐,一个年轻人向我们迎来,口中直连称壮士,活像我们刚在景阳冈上打死了吊睛白额的大虫。
我细瞧那年轻人。他比我和沈识微也大不了两岁,书生打扮,容貌虽清秀,谈吐也温文,但周围的人执礼甚恭,就知必然是报国军里的高层。
果不其然,他抱拳道:“在下姓曾名铁枫。还请教两位壮士称呼?”
沈识微也拱手还礼:“不敢,在下姓李,家中行三。这位是刘……”
我生怕他又介绍我是刘毛驴,抢道:“在下刘德华。来时我听军士们多有夸赞曾军师料事如神,想必就是阁下?”
曾铁枫摇一摇头:“酸措大一个,哪配称什么军师?”一面含笑打量我们。
谁都不爱被人直勾勾盯着看,但曾铁枫眼中满是欣赏敬佩,与我眼神一触,粲然一笑,全不见讪讪,又是个滴水不漏的人物。若是换了平常,沈识微定能精彩地跟他过一场虚伪的推手,我只用在旁边听着。但这会儿沈公子气血翻涌,三句只答一句,倒是我接下了大部分的话茬。
曾铁枫先问了我们与真皋人怎么交的手,我没瞧见全貌,讲得东鳞西爪,他也听得津津有味。接着又探我们的底,见我们无意说真话,也挺上道,一点不深究。我俩谢绝了他好几次入伙的邀请,人家晚上还是设了个小宴招待我们。
我俩既不肯入伙,宴上自然绝口不问报国军军务,倒是曾铁枫为示事无不可对人言,从刘打铜的英烈血统起真真假假讲了不少,连混天星的叛逆也漏了两句,还以箸击案,给我们唱了半支军歌。
这其间我每次瞧向沈识微,都见他眼前的食物一动未动,接了敬酒也都偷偷撒在桌子下面了,大概真是身体不太舒服。
散席后,曾军师给我俩分了个靠着背风山岩搭的帐篷。我缩在粗毛毯子下,想在外面有数百号人给我站岗,倒是睡了这段时日最香的一觉。
可惜最终还是被沈识微给搅和了。
他把我吵醒时也不知几点,我悻悻不快,窝在毯子里不肯起来:“现在走?”
沈识微道:“秦师兄还真想投报国军?”
我道:“这又何必?大半夜的不辞而别,活像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沈识微冷笑道:“等到了濯秀,这世上再无李三和刘德华,又有谁见不见得人?”
我听他一本正经说出天王特首的名字,不由哈的笑出声来,对毯子的那点贪婪也散了。没错,我和这厮也就这最后几天的相处,到了濯秀,一拍两散,各自超生。
我爬起来:“成。李三和刘德华这就走吧!”
谁知一出帐门,刘德华就悔青了肠子。
外面竟在下雪。
拓南的雪薄幸得很,夜半来、天明去,大地苦留不住,第二天只能余下满地伤心泪。但我睡着的这几小时里,积雪竟没过了脚背。
月亮隐在黑云之后,伸手不见五指。我只感雪片不是从天上落下,而是大浪般一波波向我们劈头盖脸砸来。
我扯起衣领缠住口鼻,瓮声瓮气道:“这你也还要走?!”
沈识微递来一个火把,一切竟在不言中。
我劈手夺过,料他听不见,在风雪呼号里喃喃骂着他祖宗十八辈。
报国军大营留了不少守夜的军士,我们遮遮掩掩,闪转挪移,偷偷从边上溜了出去。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全凭沈识微指方向,憋着一肚子火,也不管有路没路,挥舞着火把在前面开道。
黑夜里感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走了多久,风雪越来越大。横风挟着雪片,就如奔跑的群狼,一撞上我们的小腿,狠狠撕咬一口。
也不知为何,在这异乡的雪夜山林中,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竟是小时候听过的海老人的故事。不过我背上的这个海老人名曰寒冷,两条瘦骨嶙峋的长腿绞紧我的脖子,不停朝我脖梗里吹着冰冷的气。
紧接着是困意,再来是疲倦,终于更多的东西也一个个骑到了我背上。
我忍不住问:“还有特么的多久才天亮?”
过了许久,才听见沈识微的声音远远传来:“快了。”
远远传来?
我回过头去,只见照亮沈识微的那团光亮离我足有十好几米,他正踉踉跄跄地踩着我的足印。
我略一迟疑:“你没事儿吧?”
他头也不抬、惜字如金:“走!”却不像是故作姿态,而是真没气力和我说话了。
该!
我心中冷笑,等他和我之间的距离缩短了点,方转身继续向前。
又走了一两里——搞不好也可能是一两百米——前方上遇到条黑黝黝的口子,我疑心是悬崖,伸着火把照了照,好在尚能看见底下一丛树顶。又左右看看,见这道深沟不知首尾,看来没法绕,只能跳。
我抱怨道:“你看你指的都是什么破路?”见沈识微不回答,又道:“我可差点就掉下去了,我要是死在这山里……”
他还是不说话。
我扭过头去,大声喊:“跟你说话呢……!”
我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乱雪扑面。
火把能照亮的不过是我立足的方寸之地,而远处只有黑暗。
黑暗无穷大,大如太古洪荒;又无穷小,小得像惹人犯幽闭症的停了电的电梯。
转瞬之间,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放声大喊:“沈识微!沈识微!”
无人做答。
传入我耳朵的只有歇斯底里地尖笑。也不知是风,还是被我惊醒的山中的鬼怪精魅。
我再不迟疑,向来路奔去。
好在往回爬了两个坡,就看见地上卧着一团火苗,正如我一般心惊胆战、气喘不定地跃动着。
我长松了口气,这才大骂起来:“沈识微,你停下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你给鬼叼走了呢!”
走近了,我见火把平落在地上,已把积雪融化成个小坑,火焰与雪水正在嗤嗤交战。
沈识微就匍匐在离火把不远的地方。
我方才落回腔中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也不计较他是不是活该了,在他身边单膝跪下,将火把插进冻得如坚铁般的土里。
我又唤了两声,他不做声,忙动手将他翻过来。
火光下,我见沈识微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从嘴里喘出一朵朵微弱的白雾,像在忍受什么莫大的痛苦。
我在他脸上拍了两把,他还是无声无息。我忙扯下身上破烂的风氅裹在他身上,把他从湿冷的地上一把抱起来。
沈识微瘫软在我怀里,怕是已经失去了知觉。我一手托着他的脖梗,平日这厮的脖子总是傲慢倔强地挺得笔直,但现在他的头颅却控制不住向后仰去。我勉力把他搂紧,但隔着我俩身上厚厚的冬衣,也不知有多少热气能传到他身上?
心藏神。这会儿我神魂俱不在府中,心脏失了控,漏着拍地乱跳,连我颅内都回荡着焦躁的砰砰巨响,越发衬得沈识微气若游丝。我见他脸上沾满雪粉,却久久不化,就像他的脸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忙扯着袖口替他抹去。
好在这煎熬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识微浑身一颤,我忙低下头。
沈识微正睁开双眼,我俩四目相接,他满眼都是疲惫,低声道:“我晕了多久?”
我忙道:“也……也没多久。”
他道:“扶我起来。”
我不肯挪窝:“急什么?你再歇歇。”
他吃力地摇摇头,我只觉他的手摸索着地面想借力,但最终还是支不起身体,还得求助于我:“扶我起来。……接着走。”
接着走?他居然还想接着走?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口气反倒平静异常:“去哪里?”
沈识微一怔,还是回了话:“回濯秀。”带着三分鼓励,哄小朋友一般:“濯秀快到了。”
我冷笑道:“是吗?嘿嘿。不去。”
现在能去的地方只得一个。
我道:“我带你回报国军。”
嗤的一声,落在地上的那支火把终于不敌雪水侵蚀,熄灭了。
沈识微勃然变色,哑着嗓子喊了起来。不知是伤痛还是暴怒,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可饶是如此,也没多大动静:“秦湛!为什么你偏要和我作对!”
他挣起一口力气,一把揪住我当胸衣襟:“你以为我为什么伤成这样也要上路?!杀了真皋人,报国军就是朋友?报国军的野心不小,那曾铁枫也不是泛泛!我说过袭击我们的是汉人……”
我懒得听他推理,略抬高声音,就压过了他:“沈识微!报国军是忠是奸我懒得管,只是你现在这副鬼模样还能赶路?赶尸差不多!还是你要我把你一把火烧了,也找个罐子装回濯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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