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脸上的冰水搓散,不然等会儿就要把眉毛冻住了:“练功?哪怕练成时郁,不也只是匹夫之勇?”
他掸掉胸前的水珠:“这话瀚武宗说得、时郁说得、或许我沈识微也说得,可秦师兄你说不得。匹夫之勇?匹夫之勇总救得了你自己。”
入了拓南道,风物便渐与北方不同。
虽说久安在往西的间河道,但我瞧着也觉得亲切。沿途村庄虽不五谷丰登,但也不至像北方般赤地千里,最好的证明便是我们身上的金银宝钞不再是个摆设,而是通货,能买着嚼裹了。
我和沈识微不敢与他人多打交道,还好叶镥锅与我们又同路了几天,孜孜不倦、泥沙俱下地带来了各色小道消息。
颇出意料,原来不止我们吃了豹子胆,反贼竟如此之多。这个冬天从南到北,三十六家反王、七十二路烟尘,处处都有异帜。只可惜大多数都是被一个村干部带三个武警就剿灭了的规模,少部分是几百人的游击队,名声喊得响的只有七八家,其一居然有临海的合一教。
倒是濯秀和银辔没见动静。估计是在读条攒大招。
拓南也有一路成气候的队伍,就是之前叶镥锅提过的刘打铜。刘打铜其实不叫打铜,这外号从他是个矿户上来。拓南道有几处铜山,矿户数千,今年矿脉枯竭,朝廷自然是不管他们的出路死活,刘打铜是这帮矿户的首领,索性反了,加上大旱,又收了不少流民入伙,拉起了上万人的队伍,连破了好几处县城。
因为刘打铜的队伍四下出没,即便是在南方,也多出好多官军盘查。虽说那三百七十二只替罪羊替我和沈识微消了拱北的血案,但还有那不得不防地汉人高手,我们还是跟流民作伴,半饥半饱,幕天席地。
但一路向南,沈识微的心情也在解冻,不时还给我讲讲武林上的奇闻异录。当初他讨晓露妹子欢心时,说起故事来挥麈清淡、莲花满座。在我面前就撕下了假面具,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度一切,嘲笑起人来有逗有捧、起承转合,最奇妙的是还有点左。活生生的大瀚武林每日秀,能气得死总统侯选人和大资本家。
此外他还每天看着我练功。
那天我向他自曝能胜过那大个铜面人全靠运气后,就自暴自弃,把我虽能爆种,但什么时候爆、爆到什么程度,半点不受我控制的老底也一并兜给了沈识微。
他不以为然,说自己苦练了十几年,还不知道化返有此奇效。再者一夜之间醍醐灌顶的传奇听过,但是廓然大悟之后又蔫儿回去了倒是闻所未闻。最后他总结道,江湖上也有个词儿说我这种情况,就怕我不爱听。我催他快说。沈识微道狗急跳墙。我果然很不爱听。
琢磨不明白,我们就把这茬抛在了脑后。
我知道沈识微嘴上不愿示弱,但其实伤得比我更重。若再遇见敌人,他打不了主力,就得全靠我出击了。我既然不那么靠得住,临时抱抱佛脚也好。响鼓不用重槌敲,也真心诚意和他练了几天。
他现在说的是教我,不是和我切磋。故而也不再下场和我捉对,而是坐场边,捡几个小石子掷人。一边掷,一边免不了损我。之前听他说段子是一回事儿,他嘴里的段子主角是我又是另一回事儿。虽然乔治马丁说言语是风,让他教了三五天,这阴风快把我过去多年的叛逆期刮回来了。
除此之外,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
第37章
我本打算向沈识微好好学学沈门化返,他却说我一把岁数了,改旗易帜太晚,不如练好本家的三十六式。话虽有理,但他对那手揍到过他的“寂寥灵素”也太过执着了。
这一式沈门化返里本已削去,想也不是什么妙招,但沈识微却叫我打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用不用就那么恨得慌输给我一招半式,好在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实在烦了,故意夹带几个时代在召唤的动作撩拨他罢了。
这天早上我和他又远避人群,练功的地方我昨夜就来踩过点,是个小山坡后的乱林子。
我跑了几圈热身,扎下马步把三十六式又打了一遍。
最后一拳打出,破风声也紧跟而至,一颗石子打在我的膝弯。
沈识微慢悠悠道:“凌虚探真太过,若还有第二个敌人,秦师兄这会儿已经是太监了。”
又一颗石子打在我腰眼。
“寂寥灵素不足,光顾上盘,下身虚浮,顾头不顾尾。”
我还来不及反驳,又有两颗打在我的额头上,比刚才力道重得多。
“秦师兄,武功也要过过脑子。再来。”
还是寂寥灵素。
别说打,我连“寂寥灵素”这四个字都不想再听了。干脆收了马步,站没站相地立起来直抖腿。
沈识微又掷来两颗石子,打在我的胸前,顺着衣襟咕噜噜滚到地上。
他见我还是不动,语带三分不悦:“秦师兄,眼看快天亮了,别磨蹭。”
我道:“还是等天亮吧,天亮沈师弟能看清楚点。”
沈识微道:“什么清楚点?”
此刻天色未明,沈识微只是枯蓬丛外的一团灰蒙蒙的影子,但我仍能想象他黑云催城般压下的眉锋。
我道:“这都第几百遍了,沈师弟还是要看寂寥灵素。别翻来覆去折腾了,我赢你一回岂止在招数上,我还有不传之秘呢。就这么看不出来。等天亮了,我给你好好演一轮。”我一心惹他生气,孰料沈识微却不回话了,我等了等,又追击道:“沈师弟?你是想看我那天其实是怎么一手捏死那大个子的,还是下场来和我走一轮?”
他的声音终于远远传来,却一点也不像平时和我抬杠那般尖酸刻薄,反似对着个陌生人说话,既文雅又客气,但怎么都盖不住骨子里泌出的那股冷。
沈识微道:“所以秦师兄是故意的?”
我被他这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输人不输阵,还是嬉皮笑脸:“什么故意不故意?听不懂。”
沈识微道:“有意思,倒是我着了你的道,陪你耍了这么多天的猴戏。”衣衫簌簌一响,他站起来便走。
这倒怪了,他装哪门子受害者?
我猛跑两步拦住他去路:“着谁的道?什么猴戏不猴戏?你说清楚了。”
沈识微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站住:“既然秦师兄自己说破了,就别装了吧。”
我哭笑不得:“我装什么了?”
沈识微道:“装什么?装蠢罢了。秦师兄的拿手好戏哪。”还是那副滴水成冰的口吻。
见他动了真怒,我只好服软:“得。咱们继续吧。你说没打好,就是没打好。我也不偷懒了。”
沈识微笑了:“秦师兄还没演够?”
我不得不把之前的问题再重复了一次:“我演什么了?”心中好不忿忿。“我在久安也没这几天上心,我爹教我我还要躲个懒呢。你要我重来,我就重来……”突然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觉一惊:“你是说我故意不尽全力?”
那团灰蒙蒙的人影一动不动。
我哭笑不得,腹中兜了一圈,还是怒气占了上风:“我为啥要不尽全力?你还真当我有不传之秘?要是你对我突破这事儿这么上心,怎么就不直说,要能弄个明白,我怕比你高兴!”
沈识微道:“哈哈哈,秦师兄会说实话?”
我越来越压不住自己的嗓门,也不顾忌周围是不是有别人:“沈识微,我对你没说过假话!”
沈识微道:“是。所以秦师兄就是一天早上醒来,突然就脱胎换骨,变作了现在这位大好才俊。秦师兄也是突然有一天早上醒来,就能杀得了武功十倍于你的人。这就是秦师兄的实话。”
我百口莫辩,要是我说自己是从不知多少光年外的另一颗星球来的,他怕是要当场打死我。
却突然灵光一闪,记忆里支离破碎的碎片猛然成了完整的图案。
我道:“你一直就没信过我。”
越往下说,便越觉得心冷。“从久安家祭我们才见面,你就开始试探我的武功,这一路上你就没停过和我切磋,都是因为你怀疑我藏了一手?”
沈识微坦然道:“不错。在乌梗山时,我若不是知道你暗自有克敌的把握,怎会把我俩的生死系于你的心血来潮之上?”
我怒极反笑:“好哇!原来我这么深藏不露!我藏了手什么?六虚门本家瞒着你爹别有秘笈?还是我有什么泼天的阴谋?”
沈识微却一句不驳,只道:“你自己明白。”
我只觉怒意慢慢变成绝望:“你既然从来没信过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你对我可说过实话。”
沈识微似被我这话问得不自在起来,他神色焦躁,顿了顿,才道:“为什么?因为我从会说谎话那日起,就习惯了对秦师兄你说实话。你过去蠢然一物,和你说话就与鹿豕说话无异,我有什么不敢对你讲?至于现在,哈哈,你也莫要忘了,我曾说过,在渡淩桥只有你和我一起抢那黄绫布包,你我早就是一样的人了,对着英长风我不能说的话,对着你我又有什么可做戏?”
我再也没什么跟他好说,大踏步向前,一拳挥向他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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