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行止没有半分生涩,再微小的动作,都挟着引而不发的威势。
息神秀有某种兽似的直觉,几乎第一眼便确认了对方即是当时一剑拦下自己的人。
宫玉楼见他出现,温声道:“一会儿还要季宫主出手相助。”
师无我见季雍乌发转白,想起二十多载师徒情谊,一时喉口干涩。可身边的好友牵扯着他心神,令他即刻冷静下来,道:“你们想对神秀做什么?”
宫玉楼道:“说来也是段孽缘。当年钟疏风抛出摩罗王那一对角时,家父也在场,且在诸人中声望最高,便由他代管这奇物。待我生下时,才发觉我经脉寸断,活不过一个时辰。大夫提起那角,说是可以研磨成粉入药。家父走投无人听了他提议。”
师无我紧紧抓着息神秀的手,冷眼听他说话。
“后来的事真是奇异极了。我服药后立时没了气,家父发怒,一剑杀了那庸医,过了一会儿,却听见我又有了呼吸,那寸断的经脉竟续了起来,长成后虽比一般人荏弱,至少性命无忧。”
师无我胸上伤口隐隐作痛,咳了两声,方道:“于是你便把主意打到神秀身上?”
宫玉楼眼帘微阖:“二十多年,我已习惯了这副身体,除了不能学武,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也不需学武。”
师无我这才好奇他真正目的,却见他扭头道:“曲大夫,你不过来吗?”
曲无弦与上回见面时几无不同,从远处走来,只紧皱着眉,不似高兴的模样。
宫玉楼拍了一下自己额头:“险些忘了,我不在意,曲大夫却是在意的,他最不喜欢别人喊他大夫、神医。虽不能举起双臂,他却想亲手碰一碰琴弦,弹一曲能为人听见的琴曲。”
曲无弦冷哼了一声。
师无我道:“你们到底筹划了多久?”
“说来还要谢你,”宫玉楼道,“六年前,季宫主问我可有修复身体损伤的法子。我一时也想不出,某日忽然想起那对角,也是时运到了,我见着了你手中的簪分一叶。同止水怀月一样,秋霜剑乃是钟疏风早年佩剑,继任宫主后便收藏起来,世人不知这原本是把子母剑,腹中藏了簪花一叶,后送给摩罗王做了定情之用。”
他道:“我观察了你一段时间,元宵节前,将药物分为两份,一份遣人往息神秀住处施下,又把掺了药的圆子让周絮带给你。说是药,实际是将丹鲤晒干,敲成粉末,算不得毒物。子年先生的笔记中载有一事,说汉帝曾以香金为钩,紉丝为轮,丹鲤为饵,钓上一条白蛟,肉紫骨清,味甚鲜美。蛟龙喜食丹鲤,此乃其本性,我便以此诱出那几分蛟龙血脉。息神秀既将簪分一叶赠你,说明你俩关系不同寻常,有你在他身旁,想来发生什么,你也不会吝于帮一把。”
师无我越听胸中越冷,偏偏息神秀情形愈发糟糕,眼中清明散尽,整张脸孔覆满黑鳞,见之生悸,脊骨在肌肤下蠕动,似有什么东西要挣出。
宫玉楼也见了,转头与季雍道:“宫主满意吗?你生来三焦残缺,截留不住元气,止步于玉液还丹,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季合真身上。可这弟子全然不顾你好意,叛门而出,今日这数年的帐也好算一算了。”
季雍道:“不满意。”
师无我正握着息神秀的手,此时这双手上也浮起细麟,他焦急又没办法,本已止了血的伤口又撕裂,却来不及顾及,勉强撑着石壁站起,将人挡在身后。
季雍三焦残缺,这辈子都达不到合真之境,这算不得秘密,也因此当年才如此看重季合真。此时听宫玉楼说起,师无我又觉得古怪极了。
宫玉楼道:“季宫主想如何处置这叛师弟子?”
季雍道:“并非叛师,他一直是我关门弟子。”
宫玉楼许是习惯了他做派,愣过后只是笑了一笑:“季宫主真是宽容。”
又问陆华存:“陆姑娘如何?”
陆华存雪衣单薄,秀眉微扬:“我此来只是为见季宫主与季合真,夙愿得偿,自然十分满意。”
师无我对她性情有了解,对这回答不意外。到底伤势不轻,他低头吐了两口血,方问宫玉楼:“你做这些事……周絮知道吗?”
宫玉楼温声道:“怎好让她知道?我早与白枭商议好,想法困住了她,你等不来她的。她吃惯了我手艺,事后我将蛟龙肉给她,她也不会多想。”
师无我惊极了:“你竟是为了她!”
宫玉楼道:“当年她说这辈子都会护我,但我能为她做的事到底不多,既有蛟龙这等好物,自然要送至她面前。”
师无我回头看了眼息神秀,方道:“你爱她?”
宫玉楼忍不住笑了出来,白纸样的脸忽然有了点颜色。
“我与周絮自小便在一起,有时觉得她像个护人的姐姐,有时又觉得她像我调皮的幼妹。长大后我二人无话不谈,相处自然,这世上除男女之情,原本便有许多美好情感。”
师无我还未开口,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巨吼,震得耳朵发疼,忍不住捂牢了。
宫玉楼脸色大变:“这蛟龙比我想的厉害,诸位恐怕得联手了!”
师无我听见吼声时便猜到必定是息神秀完全化了蛟,正想转头去看,额上贴上根冰凉手指,竟是季雍不知何时到了身前。
“师——”
季雍道:“你且睡一觉。”
37、
师无我这一觉睡得太长,醒时手脚无力,方起身又倒了回去。
季十八守在他床边,忙道:“别急!你别急啊!”
师无我见了他,又看了房间摆设,认出这正是自己当年在云上宫的住处。云上宫与地下城千里之遥,无论发生了什么,想来也已尘埃落定。
“神秀呢?”
季十八瞪大了眼:“你问那蛟龙?”
师无我听他说了蛟龙二字,心中已是一沉,只披了件衣裳便下了地,问:“师父在哪!”
季十八道:“师父正闭关呢。”
师无我怕闭关不过是托辞,蹙了眉。
季十八见了,道:“师祖这回是真闭关。那蛟龙好生厉害,听说起先只师祖、陆华存还有周絮三人,勉强拖住了他。后来祝掌门与周前辈也来了,合了五人之力,战了整一日,才将之制服。这一战后,地下城损毁近半,想来再待不了人,摩罗教最后一点根基也没了。”
师无我稍松了口气,又问:“你方才说周絮?”
季十八道:“就是这位周姑娘,制服蛟龙后还与师祖战了一场,师祖虽胜了,却也伤了元气,才不得不闭关调养。”
师无我奇怪:“她怎会与师父动手?”
季十八叹气:“师父要杀宫玉楼,她却要保他一命。”
师无我惊过后,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宫玉楼一心为周絮着想,周絮也是同样,与宫玉楼手段是否卑劣并无关系。
然而他心中最关心的仍是好友安危,道:“神秀被关在哪儿?”
季十八又叹气:“师祖说,按您意思,原本是要养在水缸里,奈何找不见那么大的缸,只好放在外边的水池里。池子虽然不大,勉强也够了。”
他说到一半,师无我已无心再听。
云上宫的二十年,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无比熟悉,鞋也未穿,急奔出去,一路遇见云上宫弟子,见了他模样,尽皆瞠目结舌,忙低头不敢多看。
那池最宽处也不过十丈,种了一池莲花,此时已开了小半。池水清莹,他一眼看不见什么,喊道:“神秀!”
这日风和气暖,池水忽起波澜,有细长条的黑影自水面下滑过,莲花簌簌作响,摇曳生姿。
师无我听见个声音自水下传来,虽闷闷的,仍极熟悉。
“……阿师别看我。”
师无我吊起眉:“那时你就叫我别看,怎么现在又是这套说辞?”
他极少对人发脾气,息神秀忙道:“我是能回复人形的,但你若看了,来日便总会想见我这时候的模样。”
师无我在池边坐下,脚自然垂落,撕下一截袖子,绑住自己眼睛:“我蒙了眼睛,看不见的,你别担心。”
不能视物,他耳朵仍好用,听见什么破水而出,停在身前。
他没穿鞋,跑了这些路,到底擦伤了,有清水浇下,帮他洗去了脚上埃土。
水是冷的,师无我不免瑟缩了下,发觉脚底又触上一冰凉凉的物事。那物事竟似活的,蹭着脚底,坚硬的鳞片有时刮擦到伤处,略有刺痛。
他笑起来:“多久没见,你竟学会撒娇了?”
对方伸舌舔他。许是因为是蛟形,那舌又细又长,头上有分叉,扫过肌肤时,凉凉的怪舒服。
师无我眯起眼,不再费心听周边动静,问:“那日后来发生什么了?”
息神秀又舔了一会儿,才道:“我变做蛟形后,被怒火冲昏了头,没了理智,险些伤了你。季师叔反应快,将你救下,陆姑娘也帮了忙。”
“季师叔?”
息神秀道:“他说我父亲与他是同门师兄弟,若正经算,还要喊你一声师兄。”
师无我想了想,倒也对,只仍觉得有些怪异,浑身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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