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暖阳透过雕花的窗格,斜斜洒了一室。
男子坐在桌前,铺开了雪白的宣纸,把每一个棱角都抚压平整,提笔为孩子们写临摹的字帖,挽起的衣袖下,腕骨瘦的不像样子,仿若只有一层脆弱的皮包在骨肉上,握笔的指尖白得近乎透明。他大伤初愈,甚是勉强,每写半页就得搁下笔,按住胸口一阵低低咳喘。
招呼儿子进屋把写好的一摞字帖拿走,宋妈一抬头,对上了男子温和的眉眼,不由一愣。
苍白俊丽的脸庞带着歉意,慢慢比划着手语,[抱歉,照顾我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日头渐渐西移,地上的树影也渐渐伸长。
他唇色雪白,裹着貂裘静静立在窗前,身形单薄得仿佛可以被陽光穿透,然而笑容清清净净,却是温暖一如往昔,满含宽慰之意,看得人揪心不已……
太阳悄无声息地沉入西山,天边最后一缕夕阳,也渐渐散尽了辉煌。傍晚,晚霞烧红了天空。炊烟袅袅的小镇里,不时地传几声狗吠鸡鸣。
君无泪与花念夙、紫阳,以及袁成风母子一同围坐在餐桌前,吃一顿年夜饭。
桌上摆了几样江南特色菜,小笼包,桂花藕,东坡肉,梅干菜和清蒸河鱼,都是花念夙最爱吃的菜。每人面前一碗长寿面,还冒热腾腾的冒着热气。
花念夙看着前面的长寿面,细白的面条用最大的碗盛好放在自己面前,一个荷包蛋旁边还点缀着绿油油的青菜,上面还点了几滴麻油,尽管依旧鲜香四溢,却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味道了……
袁成风吸溜着面条,吃得满头热汗,咧着嘴道:“娘,往年咱么过年也没吃上长寿面,今年怎么这么隆重?”
宋妈伸手拍了儿子脑袋一下,笑道:“笨小子,你这是沾了你大师兄的光才能吃上这碗长寿面的。”
紫阳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为啥是沾了哥哥的光呀?”
宋妈看着两个天真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每到中秋,先生总是记挂着要给你们大师兄煮一碗长寿面……今天难得你们都回来过年,我就替先生煮这碗长寿面吧。”
人间一晃一年零四个月,少年一去杳无音讯。
又是九月中秋,正是菊黄,蟹肥,桂花香。
男子惦念着亲自煮一碗长寿面为他庆生,攒上大半天的力气,硬是挣扎着下了床,由宋妈搀扶着,步履虚浮地走进了灶房。他体力不支,歪歪斜斜站立不稳,但靠着一股意志支撑着病体,亲自揉面、擀面,洗菜、切丝,下锅煮面。
这一年多来,男子伤病总是反复,入秋之后,病势日日加重,几乎耗尽了元气。
他性子极坚韧,平日里,有心掩饰虚弱之态,常会借故把人支开,但只有一直守在跟前的宋妈,才最清楚,这个总对她淡然微笑的男子,在床上连略略欠身起来都艰难缓慢,每天进食极少,一连数日吃进去的清粥也尽数呕出,根本吞咽不下……
男子将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放在桌上,摆好一双筷子,又特意让宋妈取来压在箱底的那件浅灰色的雪兔绒披风。他现在瘦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蓬松的兔毛可以让他看起来不那么不堪。
男子守在桌边静静等了一夜,从日落等到了晨昏。当窗外渐渐响起了虫鸣鸟叫,他轻轻合上了眼睛,遂又自嘲一笑,熹微的晨光映着他疲倦的脸庞,愈发的飘渺了。
宋妈推门进来的时候,天边一轮红日正好升起。男子似有所觉,抬眸对她淡淡一笑,扶桌沿就要起身。宋妈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上一秒还对她浅笑的男子,就如同一片灰白的羽毛,轻飘飘地倒下去……
宋妈惊叫着上前,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住,男子失去了意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那样高挑的男人,居然很轻,感觉不到多少重量。宋妈摸了摸他的手,只觉得他指尖奇冷,冰凉的温度隔着兔绒披风侵染过来,慌忙喊来自己的儿子,两人合力把人抬到了床上。
秋风寒露,凉得浸人脾骨。
门扉内不时传出压抑的闷咳声,空洞地回响在小小院落之内,打破了深秋的静谧。男子沉疴在身,中秋吹了一宿的夜风,风邪入了心肺,日夜咳得心慌气短,头昏目眩。
掀开门上的竹帘,宋妈端着小碗进屋,里面盛着治咳润肺的蜂蜜炖梨,用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香甜绵软,入口即化。
斜靠在榻上的男子形容憔悴,唇边干燥起了一层白皮,吃了两勺便放下了碗,连忙将脸转向床内,双肩不住耸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努力捂紧嘴巴,还是止不住咳出声来,衣下消瘦的脊背原本笔挺如竹,此时却塌了下去,瑟瑟不已。
他轻喘着,舒展开因疼痛而皱紧的眉,断断续续地打着手语,还有心与宋妈说笑,道自己如牛嚼牡丹,真是糟蹋了这一碗梨汤,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好像正被病魔折磨的另有其人。
收拾了残羹转身出去之前,宋妈忍不住回首,只见那人安安静静的倚在床头,烛火中的身形病不胜衣,明明脆弱得一碰即碎,然而清隽的眉目舒朗清远,自有一股回肠荡气的傲然风骨,凌寒不凋,风华无双……
那一刻,她觉得眼中酸楚热烫,几乎要淌下泪来,于是不忍再看,忙转身出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每日一更,下周应该能结束,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一顿年夜饭,吃得十分温馨和睦,桌上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饭后,妖王大人揉着微微鼓胀的小腹,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剑眉如挑,叹道:“想当年,我什么都吃不进去,小霏霏说面条容易消化,买来面粉钻进灶房去做面条。那时候,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懂得揉面擀皮,一屋子的白面漫天飞,我刚进门就喷嚏连连,被他黑着一张脸抱了出来,从此就不许我靠近灶房一步。”
“他这人好面子得紧,凡事都不肯在人前示弱。那时,我不知道他已怀着夙儿,明明连油烟味儿都闻不得,为了让我多吃几口,一个人在灶房里每日变着花样给我做吃食,后来我越吃越胖,他却一日日清减……但凡他肯原谅我,回到我身边,我一定不让他委屈自己,每天为他洗手作羹汤。”
“好了,父王,一会儿他们要点炮仗了,我扶你到廊下坐着吧,不要离得太近了。”花念夙扶着君无泪在堂屋前的长凳下坐好,握着他的手试了□□温,嘱咐道:“父王,你在此处等着,不要乱跑。夜里凉,孩儿回屋给你取一件披风。”
安置好君无泪,花念夙转身进了屋,泪水悄悄濡湿了眼角……
腊月三十夜,夜家家户户明灯高照,一家老小熬年守岁,一派喜气洋洋。街头巷尾,爆竹声声,震耳欲聋。
紫阳跟着袁成风跑到院门外点竹炮,他惊讶的发现,原来镇上的孩子们玩的竹炮,是把竹子锯成一段一段的竹筒,保留两头的竹节,把竹筒扔进火盆里,竹筒一受热,密封在竹筒里的空气就会膨胀,于是“啪”的一声,竹筒爆裂了,响若爆竹。
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孩子们的童年总是单纯而快乐的,过得无忧无虑。
花念夙回到君无泪身边,把叠好的一件厚密的貂皮披风打开,披在他身上,为他系好缎带,与他并肩坐在屋檐下。
“父王,觉得暖和吗?”偏过头望着他,花念夙眼角还有些发红。
君无泪含糊地嗯了一声,心思却早飞出去了,目光热烈地盯着院外。
“父王,爆竹你玩不得,无需多说了,我担心得紧,孩儿陪你看他们放便是。”花念夙还不待君无泪开口,已经将他一口堵住,一边还不忘嘱咐着门外那两只玩得高兴的小猴子,“阳儿,成风,不要玩得太疯,注意安全。”
君无泪不满地扁嘴,一脸的怨念,奈何小凤凰平素心肠软是个好说话的,但涉及到他的安全总是十分谨慎,丝毫不肯退让,心知耍赖不成,只得无聊得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第二十八次叹气。
见男人像极了讨不到糖的小孩,把‘我在跟你闹别扭’写在脸上,花念夙不觉莞尔,拿出一个木盒递到他跟前,笑着哄道:“父王,别生气了,这是给你的礼物。”
君无泪赌气不看他,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轻轻扫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不大的木盒,做工普通,不见如何稀奇,不由挑了挑眉毛:“这是何物?你拿得如此小心翼翼?”
花念夙像是回忆起什么,望向他的眼神愈发温柔,然而神情似是悲伤:“打开看看,你定会喜欢的。”
君无泪疑惑地接过木盒,打开了盖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拿出来就着灯火看了看,只见香囊上针脚错乱,看得出绣的人经常扎错地方。
绸布上歪歪扭扭的绣着一只金羽凤凰,栖息在一片桃花丛中,金色的羽翼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尾翎处隐约有几滴深褐色的印子。翻过来,香囊的背面还被绣上了一个小小的‘泪’字。
男人拿起香囊左右摸了摸,轻轻‘咦’了一声,解开绑在香囊上的绸线,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了一绺用红绳捆好的白发,忽然静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