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云影 (姬云月)

虞云心里刺痛，那一字字犹如带刺的利爪紧绞着他的心口。
“并非你想的那样，”虞云转过微红的眼眶看着白昸琇，最后一抹夕阳的余光在他眼中流逝，乍然暗下的墨瞳里，白昸琇似乎瞧见他眼中泛起的一渠泪光。
虞云菱唇微启，说道：“其实我对你……”
这时，一声尖锐的风声震彻草野，将虞云剩下的半句话淹没在瞬息而起的厮杀声中。
箭声！风唳！
两人皆是一惊，往风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草丛里，麦浪如风云涌动，一黑一篮蛰伏已久的两拨人厮杀在一处，杨书荣手上还握着弓*弩，连人带弓被蒙陀死死抱住，利箭穿膛而过。
虞云脑中一空，顾不得拨开草丛一路踩着刺人的枯草枝拔足飞奔过去。白昸琇暗暗骂了一句，连忙跟了上去。
“住手！”白昸琇大喝一声，制住了杨书荣手下的官兵。黑刹罗中人见蒙陀中箭，无心恋战，也停下手，举着刀剑与官兵对峙。
虞云一把推开杨书荣，利目冷对，从紧咬的牙关里吐出一个字来。
“滚！”
杨书荣慑于虞云的威势，望向白昸琇，白昸琇也是一脸酷冷，只甩给他一个白眼。杨书荣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再妄动，只得忿忿不平地领着手下离开。
虞云跪下身慌忙抱住蒙陀，“蒙陀，你怎么样了？”
蒙陀嬉笑着骂道：“妈的，这宫里的玩意儿真不好受。”
虞云怒道：“我不是说没我命令不许妄动么。”
“杨书荣那狗娘养的要拿箭射杀你，我他娘的能忍？我……”蒙陀想起方才那惊险的一幕，登时又怒火攻心，一个激动又吐出一大口血，浑身猛地抽搐起来，脸上一阵紫一阵青。
虞云低头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他的左胸被利箭射穿，鲜血正如泉涌淌出来，厚重的黑衣很快浸湿了大片。
蒙陀想是以为自己命数将尽，喘着气对虞云笑道：“小云儿，你看我这一生作恶多端，可不遭报应了，还没讨媳妇呢，就要死了。你说我这没子没孙的，死了都没人给我送终。”
“你闭嘴，我马上去找曼娘，你给我挺住。”
白昸琇走上前说道：“这里多有不便，你先去找曼娘，我带他去城郊的别院，你知道地方。”
虞云眉尖一抖，抬头看他，片刻后点了点头，“好。”
蒙陀见他要走，心下大急，连忙抓住他的手，“小云儿，你别走，万一我就这么死了，岂不是见不到你最有一面。”
虞云掰开他的五指，咬牙道：“你不敢死，你要是这么死了，我绝对不会给你收尸。”
蒙陀哭声道：“小云儿，你别威胁我呀，这也不是我想不死就能不死的，天要收我也没法拦着呀。”
“我是黑刹罗天尊，我就是天！”虞云的身体站得笔直，看着远处茫茫的天际线，眼前浮起老天尊桀骜的面容，就像许多年前，他指天放言“天命又如何，我便是天，我看中的人，我说了算。”
“我便是天，天不让你死，你不敢不从。”
白昸琇目送虞云往盛都的方向远去，正要让黑刹罗的人架起蒙陀，蒙陀却把人都打发了回去，黑刹罗人担忧他的安危，自是不肯，蒙陀拉下脸，坚决只让白昸琇一人陪着。
其他人无法，只得撤离。
白昸琇出于不可名状的心思，其实也不愿多几个人去打扰那座别院的清静，便随他去了，等黑刹罗人离开后，弯腰去扶蒙陀。
“先别急”，蒙陀按住他的手，喘息着说道：“有些事，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
白昸琇不耐道：“少废话，你先保住命再说。”
“不行，”蒙陀垂死之间突然生出一股力气，死死按着白昸琇，“我怕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白昸琇见他如此执拗，只好按下性子，蹲下身扶住他的身体，“长话短说。”
蒙陀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燕琌太子，还有你义父的死，不能怪小云儿。”
这话当真是长话短说，说得直接，全无半点铺垫。白昸琇不想他会突然提起他会虞云的死结，顿时被打得措手不及，良久后才恢复常态。
他撇开脸，一脸冷漠，“你若是想说他也有自己的苦衷，那便作罢吧，那些话，我早听旁人说过了。”
蒙陀摇了摇头，“我是说，他们的死，与小云儿无关。”
白昸琇心下一惊，回头诧异地看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燕琌太子是服毒自杀的，难道你没私下问过仵作？”
白昸琇被他问得无言，他的确不曾私下问过燕琌太子的死因，只因当时他自己认定了燕琌太子是被人所害，且燕琌太子殁了一事不算光彩，真正的死因也被封锁起来不得外传，因而到今日听了蒙陀的话才知道真相。
如今细细想来，燕琌太子殁前似是唇色发紫，确是毒发的症状。
蒙陀看他这幅失了魂的模样，脸气得愈发惨白，“哼，看来是真的没问过。那你一定也没想过，你义父去世那日，黑刹罗送去的那只手是何人的。”
白昸琇不由握紧了拳头，心中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许久后，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什么人的？”
虞云踢开院门，身后跟着同样步履匆忙手提药箱的曼娘。
白昸琇正垂首坐在廊下，听到声响后抬起头，面有戚色，眼含泪花，哀默地望着虞云。
虞云心头“咯噔”一下，莫非……
他不由屏住了呼吸，抬脚就要冲到房里，谁想白昸琇突然起身迎面大步走来，在半道上截住他。
身体意外落入一个怀抱里，熟悉而久远的气息充盈鼻间，眼前的视界是白昸琇常穿的暗蓝色，和前襟上齐整的针脚，密密麻麻的缝在两人之间。
虞云吃了一惊，想要挣开他，“白昸琇，为何突然这样，蒙陀怎么了？”
“不是他”，白昸琇将他整个人紧紧嵌在怀里不让他挣扎开来，“是我，云儿，是我！”
虞云身体不由一僵，之后，仿佛寒冰暖阳，化雪春水，积郁了三年的哀思，被一声亲昵的低唤轻飘飘抹淡在风月里。
直到白昸琇勒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虞云才哽噎着艰难出声。
“白昸琇，你……”
白昸琇这才放开虞云，清澈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虞云，像是化开了冰封许久的湖面，似水的温柔。
虞云只觉心跳一下一下地震动耳膜，震得他眼眶酸涩，眼角似是有了些许湿意。
曼娘嘴角微微上扬，低下头不再看他二人，安静地绕过两人进了房间。
白昸琇双手抚上虞云的肩膀，手心里削瘦的触感令人心疼，他本就清瘦，这几年，又单薄了许多，竟盈盈不满一怀，即便此刻拥在怀里，尤觉得空荡荡的。
虞云抬起僵硬的双手紧紧回抱白昸琇，一道浅吻落在他湿意渐浓的眼角，还有眼角下那道已经褪成褐色的刀痕，他闭上眼，口中一声缠绵悱恻的叹息——三年了，他等这个人，足足等了三年。
万籁俱寂，树上的枫叶悄然红艳。
只是秋风不解人意，卷落满园枯叶，卷开一扇院门，数十个官兵鱼贯而入。
虞云眼神一暗，瞳底的杀意一闪而过，他从白昸琇怀里抬起头，冷面如霜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带队的心头一颤，只觉那眼神比刀剑还厉害，射在脸上犹如刀刮，吓得连说话都哆嗦起来。
“大，大人，陛下，陛下请您即便回宫复命。”
白昸琇感觉到怀里亟欲爆发的一股连他都无法对抗的凌厉之气，只得先抚了抚虞云的后背顺顺他的毛，在他耳边低声道：“不怕，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谁想这句话一说完，虞云身上的戾气愈发强势逼人，一双凤目横对，几乎要在那带队的脸色戳出两个洞来。
带队的此刻连看都不敢看他，只敢低着头恳求道：“小人也是奉旨行事，请，请天尊放人。”
也不知这句话是怎么对上了虞云的胃口，虞云的眼神登时便缓下不少，黑亮的眼珠子微微一转瞄了瞄白昸琇，又垂下眼不说话。
白昸琇见他脸色稍霁，这才与他商量道：“这件事总要做个了结，我必须回宫一趟。”
虞云沉默了片刻，轻轻颔首。
白昸琇一手捧起他的脸庞，拇指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我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虞云受不住他炽热的眼神，撇开眼以掩饰眼底的纷乱，“我跟你无话可说。”
白昸琇宠溺地笑了笑，“好，那就我说，你听。”
眼见天色已晚，他二人还在依依惜别，带队的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对白昸琇作揖道：“大人，时候不早了，还请大人不要让小人难做。”
白昸琇心情大好，痛快地放开虞云，随他们去了，虞云一直低着头，听他们的脚步声快走出院门，这才抬头望向白昸琇的背影。
刚要踏出院门时，白昸琇止步回头看他，月华初上，在虞云姣好的面容上覆了一层淡淡的烟色，更添几分颜色。
白昸琇一时之间竟是无法移开目光，直到晚风渐起，打散虞云额前一缕碎发，将他的双眸掩在阴影下，白昸琇突然抬起脚，穿过层层官兵朝他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