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白昸琇止步转身,便见琪帝一骑枣红骏马飞驰而来。
白昸琇微微俯身,“陛下。”
琪帝收缰下马,一手牵着红枣马走到他面前,脸色微怒,“你怎不说一声便走,若非杨书荣来报,朕只怕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
白昸琇垂首道:“先父遗愿,昸琇身为人子,不敢懈怠。”
原是莫剑离身前一直有编写一部汇总百家武术之谱的心愿,怎奈出师未捷身先死,抱憾而终。白昸琇决定继承他的遗愿,代父游走南朝各地,编写一部武谱。
燕琪摇头无奈一笑,“你就算再急,也要备好行头才是,怎么连马都不要了。”
白昸琇望向他身后的红枣马,“这是……”
“父上的红枣马,”燕琪拍了拍马背,笑道:“记得那会儿咱两可都馋着这马,谁想最后被你小子抢走了。”
白昸琇看着那毛色鲜亮的红枣马,那是两年前,虞云与他还是宫里的训练兵,燕琌太子命他二人陪同狩猎,亲自赐予他红枣马。往事如烟云淡去,如今回想,白昸琇依稀能记得的,只有那日阳光晴好,他坐在马上,向虞云伸手道“云儿,你我同乘一骑吧。”
那时的虞云,蓝衣墨发,少年隽秀,和熙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温润如玉。
白昸琇想到这些,不禁入了神。燕琪叫了几声,方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白昸琇掩饰地笑了笑,“没什么,时候不早,微臣该上路了。”
燕琪上前一步,把马缰交到他手里,十指触碰的时候,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抬起眼凝睇他的眼睛,“你,还会回来的吧?”
白昸琇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功成而归。”
燕琪眼中尽是不舍之情,情难自抑地握紧他的手,“好……”
白昸琇接过马缰,对他俯身拜了一礼,转身而去。
“白昸琇!”走出几步后,燕琪在他身后喊道,“三年,朕给你三年的时间。三年后,无论成败,你都必须回来,回到朕身边。”
白昸琇脚下一顿,背着他站了一会儿后,没有回身,也没有点头,继续前行,渐渐消失在燕琪的视野里。
消息很快传到黑刹罗,曼娘叩门而入,惊见虞云白衣缟素坐于梳妆台前。
虞云见她一脸疑惑,解释道:“今日是世伯的尾七,我身为晚辈,只能以此略表哀意。”
“少主不恨大将军了么?”曼娘问道。
虞云淡然一笑,“我曾经恨极了他,可如今回想,他身作人臣,忠君之事乃是正义。他对我爹并非无义,错不在他。”
曼娘温柔笑道:“少主能一笑泯恩仇,这等胸怀,小人佩服。”
虞云唇角一抿,神色淡薄,倒让曼娘一时犹豫起来是否要告诉他白昸琇离开盛都的消息。
虞云见她一副踌躇不语的模样,命道:“有话直说。”
曼娘眸光闪躲避开他的目光,斟酌了片刻,方缓缓说道:“白昸琇离开盛都了。”
虞云脸上的神情顿时一僵,怔怔看着她,眼底却是空洞,好半天后,才从她脸上移开目光,微微低下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头顶高烛台上的烛光照下来,可以看到右眼下的刀痕已经结疤脱痂,留下一道寸许长淡淡的粉红色刀痕。
曼娘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精致的彩绘瓷盒递到他面前,“这是今日刚到的上等去痕灵药,可消去少主脸上的刀痕,但愿也能解去少主心中的那道痕。”
虞云似乎是没听到她的话,动也未动。曼娘等了许久,他才稍稍侧目瞄了那瓷盒一眼,“不必了。”
曼娘早有预料这药是送不出去的,此刻仍不免有些唏嘘,“少主绝世容颜,却是白玉微瑕了。”
虞云惨淡一笑,悦己之人不在,他要这绝世容颜做什么。
曼娘轻声叹息,俯身行了一礼,无声退出房间,掩上房门。
虞云坐在桌前,窗外照进一束金黄色的阳光,日照越拉越长,渐变成血色残阳,最后又泯然在暮色里,泠泠月光倾泻进来,仿佛整个房间都结了冷霜。
虞云望着铜镜里那道伤疤,眼眶渐渐泛湿,白昸琇绝望的眼神仿佛在镜中与他戚然相望,他从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感到绝望与无措,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深刻地意识到,他可能,永远失去白昸琇了……
泪水越积越多,“啪嗒”一声,硕大的泪珠子敲在桌面上,虞云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双手掩面,低泣不止,瘦弱的肩膀止不住颤抖着,悔意,倾天覆地将他淹没……
第59章 归去来兮
北国都城——泾陵
沿着泾陵官道从城门而入,一路向西约摸走上半个时辰,便可望到泾陵中最大的酒楼“朝云阁”飞翘如龙尾的飞檐一角。
这里的酒水贵比黄金,寻常人进去喝上一壶,少不得要去了一年的粮钱,故而轻易不敢踏入,只在路过的时候或好奇或艳羡地抬头望一望那临街而坐、谈笑风生的富贵闲人。
今日坐在那儿的只有一人,黑衣墨发,面容俊美,气质霜冷不似官家子弟,周身自有一股旁人不得靠近半分的气势。
曼娘在小厮的搀扶下施施然走下马车,抬头望了一眼,脱开小厮的搀扶,提起裙摆匆匆步入朝云阁。
“曼娘拜见天尊,”曼娘走到那人面前,俯身行礼。
虞云没有看她,只微微颔首,悠然品尽杯中佳酿,方放下酒杯。
“坐。”
“是,”曼娘坐到他对面,说道:“天尊吩咐的事,曼娘已打听清楚。”
“说。”
“秦氏一族早在三十年前便是泾陵中最大的士族之一,这三十年来,权位更替,朝野纷争,其他与其相抗衡的士族渐渐没落,唯有秦氏一族屹立不倒。年初先帝驾崩,新君继位,秦氏一族深得新君器重,秦靖南被封为千岁王,世袭罔替,秦氏一族如今在北国竟是只手遮天,翻云覆海。”
“秦至臻如何?”虞云问道。
“秦至臻被封为千岁府世子,人称小千岁,颇得新君宠信,出入皆是如影随从,私下皆是一桌同食,如一人般。”
虞云眉梢一动,眼中微露几分玩味之色,莫非这新君对秦至臻……
曼娘见他如此这般神色,便道:“这新君其实并非最得宠的皇子,上头已有多位出众的皇兄,母家又非什么权贵,皇恩了了,在皇宫中自然是备尝冷落,只有秦至臻自小与他作伴,带他习武认字,可谓是亦师亦友,故而新君对秦至臻极为依赖,直至入主东宫,也不与旁人亲近。”
“呵,”虞云了然一笑,“如此看来,这颇不起眼的小皇子能入主东宫,多半是秦至臻的手笔,当真是一场豪赌。”
“天尊英明,”曼娘放眼望向繁华的泾陵城,“如今的北国,已是秦氏的天下,秦至臻,赌赢了。”
千岁府的一处别院里不时传出男子低低的浅笑和喃喃之语,小轩窗下,铜镜明亮地照出男子柔美似水的美目,一支眉黛在男子的手中细细描出一蹙柳叶眉。
“却是淡了些,你且先不要动,让我再描上几笔。”
“这黛颜色不好,竟不如宫里的。”
“你这小心眼的小人儿,这可是昨日才上贡的,宫里还没有哩,怎得就一股子醋味。”
未洺薄唇一撅,杏眼微抬在镜中飞快瞥了秦至臻一眼,又很快垂下眉眼。
秦至臻见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小男儿模样,不觉好笑道:“你看你,没事乱翻什么醋坛子,到头来,酸的还不是你自个儿。”
未洺又气又恼,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我不过白说一句颜色不好,哪就醋了,你作甚埋汰我。”
秦至臻忙放下眉黛,低头在他颊上亲了一口,“倒是我的不是了。罢了,颜色不好便不好吧,定是那负责上贡的官员从中挟私,以次充好,回头我便办了他。”
未洺这才破涕而笑,“人家千里迢迢上京办一次差事不容易,你怎得随意就办了他。”
两人这番正说笑着,府里的小厮突然来报,说是有客来访。
秦至臻正在兴头上,不觉甚为扫兴,面色不虞问道:“何人?”
小厮站在房外,低着头小心回道:“那人自称姓虞,说是从南朝来的。”
秦至臻一听,双目蹭的一亮,脸上不虞之色一扫而光,追问道:“可是一俊美男子?”
小厮一脸艳羡道:“回世子的话,那人的确长得十分好看。”
此话一出,两人便知来者何人。未洺蹙起眉头,疑惑道:“他来北国做什么?”
秦至臻惊喜过了,听到未洺问起也不由得疑虑起来,又想起在南朝时这小人儿因为虞云闹了不小一场脾气,便对那小厮道:“你去回了他,就说我今日身体不适,择日再请他到府上一叙。”
小厮矮身应下,转头就要走,不想却被未洺叫了回来。
未洺对秦至臻道:“云公子并非等闲之人,他此番来定有缘由。主人既有疑虑,不妨先见见他,看他到底来者何意。”
秦至臻手指把玩着他肩上的一撮青丝,一面端详他的神情,见他神色如常,心下计较了一番,便点头道:“也好,你随我同去吧。”
厅中,虞云面朝庭院长身直立,身姿绰绰,秦至臻携未洺自后堂转出,见到这副光景,甚觉赏心悦目,连语调也多了几分轻快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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