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草原逐渐映入眼帘,沈若的心像是受到一记重击,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会回到这个地方。
士兵来报:“将军,已到蒙国边境。”
陈遇点头,队伍便在此安营扎寨。
曾经的家与父母的坟冢就在这片草原的中央,而自己却与仇人一同回到了这里,沈若挑了挑嘴角,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沈若大抵也料到了这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陈遇采用迂回战术,从两侧薄弱之处击破,避蒙国骑兵锋芒,以最少的兵力取最大的收益。而蒙国精锐之师全部署在中心处,很快中心军队就突出了出来,陈军迅速包抄,联合成包围圈,一举歼灭其精锐。
多次入侵之间,大多为胜,陈遇与众将士浴血奋战,兵线一路向前推进。最终骨刺直指蒙国单于项上人头。
大获全胜的一夜,陈国军队在蒙国王族的帐篷内大肆庆功,胡姬酒肆,曼舞笙歌,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陈遇端起酒筹,笑道:“此番得胜,辛苦各位英雄!”
座下有人应道:“虎贲将军以一敌百,才是劳苦功高!”
又有人应和着:“不错!我陈国有虎贲将军在,实乃天下之幸!”
……
帐篷之内有多繁华欢乐,帐篷外就有多寒冷寂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数年未回到这里,沈若觉得,这里似乎比之前更加寒冷了。
他跑出军营,在黑暗中寻找了一阵,终是看见了数年前由自己亲手埋葬的双亲的坟冢。
没有墓碑,没有鲜花,只有坟头的萋萋野草,以及点点马蹄印。
他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告别了多年的眼泪,似乎都积攒在了这一次爆发了出来。
“阿爹阿娘……”他哽咽着把头埋在坟头,“孩儿好想你们……”
月光清冷,没有温度,天地之间只有萧瑟的北风和沈若撕心裂肺的哭声来回游荡,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渺远的一声号角。
本快要愈合的伤口被生生的撒了一把盐上去,戳心的痛也许是对他忘记仇恨的一种惩罚吧。
大概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沈若三分深的血肉,便铸下了七分入骨的恨意。对陈遇的,对整个陈国人的。这些人永远不会明白故土被掠夺,幸福旦夕之间化为乌有,心支离破碎,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他们只喜欢飞扬跋扈的踩在他人的尸首上庆祝胜利,为了所谓的政绩,视无辜之人性命如草芥。
最终他收拾了一下自己,抹干眼泪,徐徐往营帐走去。
陈遇喝的多了些,卧在他的床上,半天没有动静。
沈若无力地走过去,推了推他的腰。
陈遇忽然挣了眼,伸手把他拉入怀中,下颌蹭着他的脑袋,语气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颤巍巍的:“你去哪儿了?”
沈若也没有挣扎,面无表情道:“屋里热,出去走走。”
“哦……”他笑起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陈遇开口道:“回去你就不用当我的书童了。”
沈若冷冷地:“那我要做什么。”
陈遇突然高扬起唇角大笑道:“做我老婆啊。”
沈若死死地咬住下唇,他厌恶被当成妇人女子,更厌恶讨厌的人嘴里轻浮的话语。
陈遇见他不语,赶紧揉了揉他的脸道:“开玩笑啦……回去我就向皇兄上折子,给你个一官半职的。”
沈若还是不说话。
陈遇继续道:“可能职阶不会很高,不过手里有权,说话就有底气,那些个丫鬟太监就不敢欺负你。”
陈遇期待地等待着沈若的回应。
许久,怀里的人都没有声响,酒精渐渐侵袭大脑,陈遇在恍惚中睡着了。
沈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只觉得好笑,是他毁了他的家,如今又要给他个官职,让他认贼作父,永远都囚禁在这敌国的土地上。
他的脑袋是要有多简单,才会觉得,人能这么轻易的忘记仇恨。
第16章 落尘
虎贲将军率领大军大捷而归。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紫燎光销大驾归,竿上金鸡翅欲飞。
沈若随军前往,在作战之中建言献策,受任大司农,掌钱谷金帛。
这一年,发生的事情远不止这些。
白清让突然就再也没在秦家府邸出现过。秦演后娶了一个苗疆女子,汉名秦蔓枝,秦淮第一名妓。而随后,秦演也要离开了。
秦演随秦蔓枝一同去了秦淮,沈若思来想去,终是没有挽留,他知道自己的挽留毫无意义,秦演想做的事情,从来不能为他人左右。
不过两人一直保持着通信,沈若常常信中向他提及宫中大小巨细的事件,秦演的回信总是字数不多,即便如此,收他的信仍然是沈若每月最高兴的事情。
沈若早就明白了,他爱上了这个人 。早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长安初遇的夜里,或许是他看着他写千字文的静谧里,或许是他和白清让对弈时的冷静里。爱到骨髓的缝隙里,却又卑微到发丝的尘埃里。
沈襄的病,秦演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已经痊愈了,沈襄也随他一起去了秦淮。
偌大的长安,沈若却变成了孤家寡人。
白檀在秦淮的宅邸只有两间平房和一个院子,两间屋子,一间是他的,一间是白景菽的。
天气渐凉,秋海棠谢了风华,腊梅的点点花苞已经坠上了枝头。小小的院子里倒是修竹傲立,四季常青。
白檀今天也如往常一样,给陈遇换药。
榻上的人合着双眼,呼吸平稳。
他坐到他身旁,托起他的脖子,扶起他的上身,靠在自己肩膀上,缓缓解开他的衣衫,肌肉纹理清晰健硕,留着些许征战沙场的伤痕,他细细地将新鲜草药贴合到两道刀伤之上。
就像在坞都时,陈遇为他做的一样。
白檀觉得,今天的陈遇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莫名的这么感觉。
最后一圈布条裹完。
白檀伸手将他拦腰搂进怀里,两人胸膛紧紧相贴。陈遇的脸依然靠在他的肩上,静静地吞吐着气息,他的肩膀一阵温热。
少顷,他轻轻摩挲着他背后的伤口,柔声道:“乖,该醒了。”
身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白檀微微低头,纤长的眼睫在颧骨上投下一片阴影。他轻轻吻了吻他的侧脸,在他耳畔轻声道:“你要想一辈子在我这儿躺着,我也是愿意的。”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各怀心思,过了许久。
天空渐渐生出些暮色,白檀将他放回榻上,转身出了门。
陈遇缓缓睁开眼,痴痴地望着天花板出神。
与沈若在一起,已经十年有余。那些他自以为疯狂的,痴情的,浪漫的,轰轰烈烈的爱情,于沈若来说,原来一直都是困扰,甚至是嫌恶。十年的感情,仿佛一颗成熟的洋葱,表面越是完整与饱满,剥开离析之后,越辣的人眼泪停不下来。
陈遇十年来的坚持,一夜之间被摧毁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满目的荒唐与填补不了的创口。
在这里消磨了近一个月的时光,白檀每天都来跟他说话。
有的时候是关于他小时候的,有的时候是关于秦演的,有的时候是关于沈若的,有的时候是关于白景菽的。然而大多的时候只是聊些细碎琐事,聊他的园艺,他的衣裳款式……
白檀不仅不是什么天资平平之人,相反,白家有史以来,便数白檀骨骼最为奇绝。早在降生之时,体内便有了白客南的内力回路,然而年少时他还不足以熟练运用这天生的深厚内力,想要修习,又被这身固有的能力反噬拒绝。
早些年,他跟随秦演修习运气之道。后生变故,两人反目,白檀离开了秦家。白客南寻了个男孩儿易容成他的模样留在杭州,而白檀多年游走四方,历练之间,其功力深厚,早已远超其父。
陈遇其实心烦意乱,并不想听,然而又不想让他知道他早就醒了,只得耐下性子,每日每日的听他唠叨。
然而疑问倒是越来越多,他与沈若早就相识,却在一开始装作陌生人。之后的沈若又在山贼这件事上污蔑白檀,两人的关系,绝不是那么简单。
陈遇的心已经被撕成了碎片,再也管不了这些东西了。
用力地皱了皱眉,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从榻上坐了起来,枕边玄色的长衫整齐地叠放着,姑苏霂台庄的织缎锦。
他穿好衣裳,肚子有些空,正要往外逛逛,一推门就碰到了往这里来的白檀。
白檀提着饭篮子,道:“先吃饭吧。”
两人两副餐具,两菜一汤。白菜拌豆腐,番茄炒蛋,蘑菇浓汤。
陈遇提起筷子,面色就有些不爽。
白檀道:“王爷外伤在身,忌油荤。”
他在心里白了他一眼,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利,夹起一块鸡蛋就往嘴里塞。
刚塞进去,就想吐出来了,他大概是明白“淡出鸟”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他愤怒地瞪着他。
白檀道:“忌糖盐。”
陈遇赌气地放下筷子。无奈白檀不理他,一副爱吃吃不吃拉倒的样子。
虽是气不过,还是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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