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的事,心中有了结果,樊莹没等玄阴应允,就已离开了。
侍女紧紧跟在她身后,老和尚眯着眼,仿佛目送。
第9章 (九)
秦舫这个新妇注定当得与旁人不同。新婚三日后回门,一应准备都交给府里的管事。底下人把事情办妥了,两位主人悠悠哉哉预备出府。
她捧着白瓷的茶杯啄饮,身后,周永贞在那里亲力亲为洗脸漱口。原本周永贞换个衣服都要侍女服侍在侧,秦舫不喜欢房里有旁人,又不愿小红近他的身,周永贞倒是顺着她。
她是周永贞的正妻,周永贞的寝居自然被她给占去了。周永贞在书房另有卧榻,两个人本可不必同床异梦,周永贞却示意她配合着佯装一对投契的新婚夫妇。秦舫原本对周永贞的作为心怀不解,在主厅里用过几次膳,就有了数。
似乎在角落里,有一双眼在注视她的一言一行。她咽下几口饭菜,不自觉就会看一眼周永贞。
周永贞是个头脑精明的人。这一个小小的王府,上上下下,算上侍卫有六十来号人。排场不至于奢侈,里头的人员,周永贞不会摸不清底细,以致让有心人安插了眼目。他是故意活在旁人的耳目之下,这个人,不管在哪里,都要戴着面具生活,时刻怀着警惕之心。秦舫以为自己已经摸索出与周永贞和平共处的方法来,隐隐又生出一股子不安。
她唯一肯定的,只是眼下。
周永贞正如她所愿。
等秦舫坐在软轿,枕着自己的胳膊打着小盹,周永贞就侧卧在她身边,一页一页翻着这阵子京城里人手一本的话本。这么时兴又通俗的读物,秦舫放在枕头底下用来催眠,一个没留意跑到周永贞手上去了。
才子佳人,悲剧结尾。为自家小姐牵红线的小丫鬟,在女主角死后,也被主人家动用私刑乱棍打死。
薄薄几十页的话本,轿子尚未行到将军府,周永贞已经翻完,而秦舫颠簸一路,终于睡着。
周永贞掀起轿帘,向驾车的车夫吩咐一声,一行人在将军府一街之外停了下来。
只因为,他们的王爷爱护这位娇小的妻子,要让她小憩片刻。
*
在将军府的一年间,秦舫闭门不出,但在王府的日子,要比那一整年的时间更难熬。
她把自己收集而来、又或是手工制作的化妆工具藏在妆奁里,虽然它时时摆在她触目可及的所在,秦舫从没有打开过。
改容换貌又怎么样?她还是她,用从前的招数,会被周永贞手下的侍卫一眼认作可疑。他们和过去看守她的几个婆子不同,更年轻,更敏锐。
秦舫意识到,直到此刻,她才是真正地处在了囚笼之中。
她不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出府。身边带着一个侍女两位侍卫,周永贞就默许她所有的出行。
但周永贞妻子的身份就是一把锁链,她在选择从容地嫁给周永贞的同时,就从他手中接过了一模一样的面具。
权利总是伴随着义务而来。
秦舫已很久没有再画樊莹的人像,过去留下的几幅画卷在火盆里燃了一堆灰烬。这不是自由恋爱的现代,她已为人.妻,樊莹也不会在白马寺待一辈子。如果是在现代,她会毫不犹豫地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但现在的她,连向樊莹走近一步都要经历漫长的心路。
樊莹曾说欢迎她日后的来访,她却迟疑。
至今和樊莹的交谈也只有一回,秦舫还是大大方方让她住进了自己的心怀。
她敢迷恋上樊莹,却终归是不敢拉着樊莹和自己一道掉进深渊的。
两个月的王妃生活,秦舫自以为彻悟了,要在樊莹的人生中充当一位过路客。第二日,樊莹的书信到了王府。
樊莹字迹娟秀写了她的名字,称她为“友”。
第10章 (十)
樊莹常住在白马寺,不能登门造访,所以向秦舫提出邀约。秦舫出阁前和樊莹没什么交集,反而在婚后,有了这样的往来。秦舫捏着手上薄薄一张信笺,心知这已过了一遍周永贞的手。
若是见个无足轻重的人也就罢了,但樊莹是樊太师的独女,秦舫不能自作主张。周永贞同意了,她才能看到这封信,周永贞允许了,她才好毫无顾虑地和樊莹相交。至于周永贞为何会同意……秦舫及时停住思绪,避免再深思。
秦舫的心上压着一块重石。她做错了选择,因此眼睁睁看着它将自己的胸骨磨碎,压塌。
再次站在樊莹的院门外,心境已截然不同。上一回怀着期待,这一回,唯有对自己满心的不忍。
明知道,樊莹不是一般的美人。结识越深,抽身越难。
吱啦啦推开门,立马有婢女迎上前来,面上笑意端庄,仍不及樊莹的万一。秦舫一步踩在小院细雨洗浴过后的软泥上,心知自己对樊莹的那点爱美之意,早已经生出贪婪占有的欲.心。
樊莹在书房,婢女直接将她领到门口,抬手恭请,不再随行。秦舫莫名就紧张起来,右手缩在宽松的袍袖里,捏住细腻的布料蹭掉掌心湿汗。
樊莹写得一手好字。秦舫进门时,樊莹左手挽袖,右手笔走龙蛇。秦舫走到桌案前,低头一瞧,怔住。樊莹写信时用的是蝇头小楷,娟秀可爱。这会儿练字,却是行草。落笔自如,洒脱俊逸。
字如其人。秦舫没想过樊莹还有这样的一面。原本担心寺庙中的日子过于清苦,会累着樊莹,秦舫已知道自己小瞧了她。女子地位低下的这个架空朝代里,樊莹在此间,应该是自得其乐。
樊莹又不是她!庸人才自扰!秦舫不知不觉就羞愧起来,低头之后,半天在没有抬头。
“秦小姐,你也喜欢写字?”
信,送上了晋王府邸,但樊莹还是用小姐在称呼她。秦舫不知樊莹是通透,还是不谙世事,又是一怔。
入目便见到樊莹澄明如水的一双眸子。樊莹谈字,言语间尾音扬起、带着少女的俏皮,俗事何曾入了她的心呀。秦舫受了惊吓一般,垂下脑袋,专注于樊莹的字迹。
“不懂字,但偶尔会画人物……和山水。”
从来只画樊莹,山水只是她心神不宁之下随口撒的谎。
樊莹道:“若你有兴致,今日可能为我做一副画像?家中长辈牵挂,也好聊作安慰……”没等秦舫应答,她自己又摇摇头,“画像费时费力,我请你作客,不该如此。”
独居寺中的生活,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来说,或许还是孤寂了些。秦舫察觉,樊莹待她远比之前要殷切。
“可以……”秦舫忍着笑,打断樊莹的自说自话。
她自然不会让樊莹的愿望落空。樊莹随口一言,有幸在她力所能及。
这世上,秦舫最有自信的两件事,一件是化妆,另一件,就该是为樊莹画像。
细节和□□,秦舫都做到了上佳。一切细微之处都用尽了心力,所花的时间却不长。熟能生巧,到如今,她闭上眼睛也能描绘出樊莹的眉眼来。
一气呵成。没有过硬的画技,但她懂得用最简单的笔法描形画影。作画的是人,人有私欲,因此字画往往还能传情达意,遣人心怀。樊莹所托,是秦舫发挥最好的一次。樊莹不掩惊艳,秦舫自己亦没有预料。
樊莹埋头在墨迹未干的画像前,而秦舫握着笔站在原处,樊莹的发香一丝一缕,似一把柔软的爪子挠着心口。
想抱住樊莹,肌肤相亲。比任何时刻都想。
秦舫绷着身子,摇晃几下,坐到地上。因她不敢,更不能。
樊莹应声转了头,便向秦舫伸出纤细的一截手臂。
秦舫叹息一声,握住樊莹的援手。
一使力,将樊莹用力往下一拽——
终于还是私心占了上风。软香温玉在怀。无有所求。
第11章 (十一)
隔着衣料,秦舫被樊莹给压在身.下,明明姿势窘迫,她却暗中勾起了嘴唇。秦舫是故意往地上躺着不起身,而樊莹坐在秦舫的腿上,急着要站起来。
裙摆恰被秦舫给压着,樊莹一挣便又掉回了原处,秦舫被坐得闷声哼了出来。她咳咳清了嗓,音调还如常,道一句“慢慢来”,心中其实陶然。
樊莹焦急之下出了差错,面上落落大方,到底藏不住羞赧。原本是为了扶起秦舫,反而添了更大的麻烦。又吃惊于秦舫一个娇弱女子,手上的力气竟有这么大。
樊莹从秦舫身上下来了,秦舫也就不再摆出病歪歪的作派,咕噜噜从地上利索滚起来。樊莹的裙子上沾了地上的灰尘,秦舫俯着腰替樊莹轻轻掸去,向樊莹露齿一笑,“失礼了。”
秦舫早就向樊莹表达过自己的仰慕之情,这些小事可说是甘之如饴,但旁人未必会如此领会。
她这番的“殷勤”,正让前来送茶水的婢女抓了个正着。秦舫也没什么可脸红的,待那姑娘走了,从容落座。
秦舫笑道:“我的画已作好了,但这纸上一大片的空白,还需要樊小姐帮忙。”
她作画,樊莹能来题字,眼下若无人,她怕早就笑出了声。这张纸,她快舍不得送给樊莹的家人了。樊莹的画像要她画多少都成,今日这样的机会却是不多的。昨日如逝水,今后她能毫无顾虑拿来作念想的,也就是此时此刻,刻入眼中的樊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