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以内加减法都没掰扯明白的年纪,樊莹就摔死过家养的小狗崽。孤僻又缺乏爱心的孩子让生母操碎了心。秦舫受伤的事,樊母一面说着来龙去脉,一面狠狠捶着自己的心口。
都是我没把孩子教好!你家小孩哪里是玩闹时摔倒的,估计是这小坏种又哪根筋不对劲了,把她推下去的!
哪个母亲能编排这么恶劣的事迹诬陷自己的女儿?秦母震惊不已,直到现在也忘不了,只是当时的印象再深,也记不清樊莹的名字了。
直到接到秦舫班长的示警电话,她终于意识到,她和女儿亲手将这个童年时代就脾气古怪的暴戾孩子领进了家门。
按往常,那个学生禹嘉木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可他说樊莹就是那个孩子她就不得不信了。
樊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比起小时候全然换了一个人。不管她变了还是没有,有前车之鉴在,秦母不敢放任两个小孩这么交往下去。秦舫十八岁生日过了第二年了,不比幼年时期家长说什么就信什么,她要在女儿面前“抹黑”女儿的好友不得据理力争?能不能争过暂且不说,秦舫真会如她的意躲开樊莹吗?樊莹又会那么轻易放过秦舫?秦母视线在两个女孩之间来回逡巡,只觉得触目惊心。她怎么现在才看出女儿被樊莹牢牢把握在手掌之中?这绝对不是友谊两个字就能解释过去的关系吧?
挂断电话以后,她就努力维持冷静,不让孩子们发觉她有什么异样。她佯装着,同时也在观察。
一旦有目的地开始寻找答案,过去遗漏的蛛丝马迹都被放大镜呈现在眼底。
秦母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噩梦。
让秦舫出国也好,就在国内院校当个交换生也好,是想着樊莹到底是个学生,没那个财力追着秦舫不放。她忧心忡忡地提了建议,丈夫和女儿一个都不能理解她。
秦母一张脸越变越苦,她也明白自己这个表情不该让孩子见到,脑袋就慢慢往下掉。整理好心情,她抬起头预备说些什么来挽回气氛,就见她对面的樊莹正直直看着她。眼中漆黑仿佛是枪口,此刻正瞄准她脆弱的头脑。那个年轻她二十多岁的孩子,用洞悉一切的眼神静静看着她,她的心理防线差点就此崩溃。好在她毕竟多吃了几年的盐,拿出十二分精神应付一个女孩还不算太难。
夹了一根苦油菜放到樊莹碗里,她慈爱地说道:“多吃点,别不好意思夹菜。”
到她家里,樊莹其实并没有多少的不好意思。她这句明面上是关心,还不是在说,你就是在这里稍微停留两天,别真拿自己当家人?
樊莹不是个傻子,秦母在餐桌上这么不安分,再一想秦母态度变化得那么突兀,就知道是那个电话搞的鬼。
现在还有谁不依不挠咬住她不放?
苦油菜的怪味让樊莹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她不喜欢这个味道,却很快又夹了一大筷。
她真没想到禹嘉木会从秦母这里策反。
一想到秦舫才和她说过不离不弃的告白,世上唯二的亲人却不可能再支持了,樊莹胸口沉寂许久的野兽就咆哮不止。头脑里久违的声音再度出现,诱惑地提议她清扫眼前所有的阻碍。
不能。不能伤害秦舫的亲人。
樊莹将心口处的衣料攥得皱皱巴巴,忍耐到自己仰面栽倒。
“嘭。”巨痛从头骨股骨手肘各方传来,缓解了樊莹的焦躁。
樊莹从地上爬起来,长发凌乱地从肩头落下。她一点也不怕疼,反而镇定地扶起椅子,检查好椅子没什么损坏,微笑着说“我没事”。
她没事,可在场三个人都有事。
秦母将她看成了洪水猛兽,秦舫待她也有顾忌,唯一不知内情的秦父又是个人精。她这一失态,谁都看得出她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自然是不一样了。遇到秦舫以后关在囚笼的怪物,它现在叫嚣着要从笼子里跑出来。
樊莹摔倒了,即刻又坐得端端正正,秦舫胡乱扒了几口饭,拉着樊莹站起身。
“爸爸妈妈,你们吃完把碗筷放着我洗。我带樊莹去找点药水擦一擦。”
樊莹乖巧地跟在秦舫身后,一双眼睛如同深渊。
秦舫对樊莹秦母的眼神交锋全无所知,只是凭着本能将樊莹带离那个让她不适的环境。她单方面想要向樊莹伸出援手,这是她能做到最基本的。
樊莹第一次在家人面前显露了一部分真性情,即使她表现出的真实吓到了父母,秦舫也不忍心打消她的积极。秦舫以为樊莹的失态都是因为自己。
帮樊莹找药水只是借口,回到房间干巴巴不知道该和樊莹聊什么,秦舫后来真的找了。她将药水递给樊莹,樊莹躲到浴室去擦。刚开始她听到悉悉索索衣物摩擦的声音,后来就安静到什么都听不见了。
隔着一扇门,又隔了一道磨砂玻璃门,樊莹捂着耳朵窝在马桶盖上。药水被她撂在瓷砖地面没用,她什么声息都不想听见,只顾得上与心中的野兽搏斗。
秦舫躺在床上等她,翻来覆去过了几分钟,就脱了衣服先躲进被窝里。白天出了远门,到现在积累了足够的困意,秦舫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樊莹换好了睡袍,腰带松松系着,衣领斜着露出好大一片白皙肩头。秦舫睡着了,樊莹故意踏着步子走到床头都没吵醒她。樊莹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将靠强垒在秦舫皮箱底下自己的行李箱抽出来。她弄出的动静不小,回头看了一眼,秦舫依然没醒。
哗啦啦将里头不多的行李都倒在地上,樊莹找出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随手翻到中间,她努力拿指甲划出字迹。一下又一下,歪歪斜斜将她暴躁的想法都刻在纸上。
一个指甲翻开了,疼痛丝毫不能阻止她。指甲划穿纸张,听到那一声刮擦声,她才气喘吁吁停了下来。撕下那页纸,放到口中嚼成了糜。
樊莹含着纸糊,神情恢复了平静。她镇定地走到洗手间,将那一口稀烂的液体吐到了水槽里。
第44章 (十二)
(十八)
凌晨两点,秦舫梦魇了。
在梦中,她和樊莹前一秒还在嬉闹,下一秒樊莹向她遥遥伸出手,她便从楼梯间腾空落下,头部着地掉在七八层台阶,瘦小的身体咕噜咕噜滚到了平地。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就是她的所思所梦?秦舫揉着发涨的脑袋,掀开被子坐到地上,刺骨的凉意隔着一层布料向着她的尾椎氤氲而上。
秦舫看向墙根两只改换了位置的行李箱,走上前拎起樊莹那只箱子。昨晚樊莹将行李塞进去就没再管它,箱子拉链并没有拉好,樊莹的外套从里头探出头来,秦舫这一拎,有几样沉重的小东西就漏到地上。秦舫一一捡起,打开箱子扔进里头。箱中一片狼藉,秦舫顺手叠了几件衣服,余光就瞄到隐藏在行李中唯一的纸张来源——那是一本看起来很寻常的棕色牛皮日记本。
秦舫拣起翻到内页,只见到十几页纸页被撕去的痕迹,再往后,也有不规律的缺页现象。秦舫又回到第一页白纸上摸了摸,依稀能感觉到陈旧的印痕与刮擦。
拿着日记本坐到梳妆台旁,秦舫找出一盒眉粉,将毛刷沾饱了粉末在内页上轻轻扫了几下。纸上,模模糊糊显出一些字迹。
“去——死——吧——”
她只清晰地认出这么一句,其他字迹重叠一起难以辨识。顾不得吹掉纸上多余的眉粉,她立马又翻到下一个缺页处如法炮制。依然是载满盛怒缺乏逻辑的泄愤之语。
私下里,樊莹原来是这样排解情绪。将有悖普世的一面,积压到夜晚,浓缩到纸上。
昨晚樊莹的一动一静,秦舫并不是全无所觉,只是觉察到樊莹的闷闷不乐,刻意不去拆穿。她睡不着,还是背着樊莹偷.窥了她的秘密。
眉粉印在纸上,清理不干净,秦舫找出橡皮擦试了试,没一会儿就放弃了。掩饰不了痕迹,她这不是偷.窥,是明窥。樊莹睡得正熟,总不可能为了坦白这件事把她从睡梦中弄醒,秦舫觉得自己不大可能睡着了,又坐了片刻,披着外套,跑到客厅开了电视。
秦舫在客厅睡着了。
被最早起床的秦母发现,她就说自己是守着一台节目转播等睡了。
秦舫洗了脸刷了牙,冲了一碟子牛奶燕麦,觉得自己做好面对樊莹的心理准备了,她回到卧室。昨晚翻开的日记本原样摆在桌上,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秦舫回头问母亲:“樊莹去哪儿了?”
秦母正在洗衣房,喊着让秦舫将问题大声又说了一遍,才回答道:“没走一会儿,说是去看熟人了。”
樊莹在这里有什么熟人,唯一的熟人……秦舫手脚并用换着衣服,一面扯着嗓子对秦母说道:“我也出去一会儿!”
之前一直不肯见樊母,樊莹忽然又肯了,秦舫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她就知道自己想要陪在樊莹身边。小区200米外有个公交车站,500米远就近有地铁站,秦舫不知道樊莹去了哪一处,只能碰运气到两者之间更好寻人的公交站。
燕京的空气干燥,秦舫什么保湿的霜乳都没用,换了运动鞋就从楼梯往下跑。她连电梯都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