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燕稷微微一笑,四边使臣及大启百官沉默下去。
素来威严,风雅之人。
众人抬头看看上方眯着桃花眼慵懒笑着的陛下,再想想后者平日在朝堂漫不经心对臣子毒舌人身攻击的模样,一时间只觉着这人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脸皮也非常人能及。
燕稷挑眉:“朕倒是想听听少卿如何会觉着朕是威严风雅之人。”
百官暗自点头,他们也很想知道。
伯夏看着有些紧张,停顿半晌才在众人的注视下开了口。
他说了不少,口中描述的也确实是威严风雅之人,但这和臣子印象中的陛下出入甚大,简直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到最后,伯夏躬身:“……便是如此,是以臣觉着,只有这等宝剑,才能衬得起陛下尊贵威严。”
众人不禁对他的脸皮厚度有了新的认识。
燕稷依旧笑着,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手却因为他的话狠狠一紧。
伯夏说的话,在旁人眼中或许可笑,但燕稷却知道,他口中说出来的,分明就是自己上一世的模样。
燕稷眯起眼睛。
这究竟只是场面话意外重合,还是因为其他?
心思弯绕间,放着漆黑长剑的锦盒被呈了上来。
燕稷手指在剑身轻轻抚过,感觉到指尖传来丝丝寒意,笑起来:“甚好。”
伯夏放松下来,躬身退了回去,之后丝竹复起,众臣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燕稷提起酒壶将白玉杯斟满,垂首间不动声色朝着伯夏方向看一眼,后者神色拘谨坐在那边,眉眼间隐约带着怯懦,极其不惹人注目。
酒杯中是被邵和暗中换了的蜂蜜水,有些甜腻,燕稷抿了一口后便不再碰,手指碰碰谢闻灼的手,在后者看过来时探进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云木止。
谢闻灼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在他手心写,伯夏?
燕稷颔首,收回手,托着下巴轻轻笑了笑。
谢闻灼面上出现几分凝重。
角落烟雾沉沉,梨花木香气缠绕酒香冽冽,殿内众人脸上都带上醉意,九国尤甚。
等到他们醉了将近七分,燕稷漫不经心开了口:“今岁赤方国主登基,朕因政事所误,未能亲身前去相贺,甚是遗憾,还望来使代朕问好……不知贵国国君近日如何?”
话音落下,阿森木手腕一抖,酒意顿时去了大半,沉默半晌才定下神来,道:“谢陛下挂心,国君一切顺遂。”
“那便好。”燕稷笑笑。
阿森木看着他,眼底藏着慌乱意味,却见上方帝王已经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问话单纯只是一时兴起所致,并没有别的意思,这才安心,重新坐了下去。
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燕稷无声笑笑,又看一眼始终在边上低头沉默着的伯夏,眼底兴味一闪而过,慵懒靠了下去。
这场宴会辰时开始,入夜才结束。
众人都十分疲倦,互相搀扶着起身,躬身站在两侧。
燕稷滴酒未沾,最是清明,眼中朦胧潋滟之色要却比众人都甚几分,干脆也就装醉由谢闻灼扶着站起,低头靠在他身上散了宴会,慢慢朝外面走去。
二狗子抖着耳朵慢悠悠跟在他腿边,快到殿边时,突然转头从喉间发出一声带着威胁的吼声,众人一惊,看过去,赤方一众低头站在那边,神色也带着惊愕。
燕稷摸摸二狗子的头将它安抚下来,似笑非笑看向阿森木:“来使,发生了什么?”
阿森木茫然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躬身:“陛下,许是因为苍擎从前为我们所困,心中还未忘,所以……”
话还没说完,二狗子仰起头又是一声怒吼。
阿森木受惊后退一步,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低下头去。
燕稷倒是没难为他,起身摆摆手,出了殿,唇角的慵懒笑意在转身的瞬间便散了去,嘴唇紧紧抿着,眼眸深处尽是晦暗。
燕稷心中清楚二狗子为什么会突然发怒。
方才他在它嘶吼的时候回头,无意间瞥到了伯夏低头前看过来的最后一眼。
死气沉沉,绝望阴冷,赤红颜色沉淀在墨色深处,如同最阴暗地带的沼泽,底下沉满腐肉和枯骨,一点点挣扎上来,便是如何都无法抑制下去的恨意。
带着同归于尽决心的——
那么疯狂的恨意。
……
直到回了宣景殿,沐浴上榻,燕稷依旧在想伯夏最后一眼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燕稷并不陌生,从前他在宣景殿大火和雪夜鸩酒后重归之时,曾无数次在镜子中见到过相同的眼神,每逢想起云木止和燕周,还有合眼前的痛苦,就越发浓到化不开。
登基提早半年。
性子比之从前太过沉淀。
口中所言是他上一世的模样。
再加着那双怨恨赤红的眼睛。
……
也就是,云木止也重生了?
燕稷摩挲佛珠的手指一顿,低头沉思许久,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之前他初闻云木止提前登基消息时,曾为其所扰,茫然迷乱,如今知晓了变数的缘由,即便心里清楚之后的路或许会难走一些,也觉着安心。
他从来不畏前路荆棘,却害怕那种茫然无措,整条路看不到尽头的感觉。
而且,云木止之前在他重生的几世都没重生过,只有现在不一样,说不定自己结束重生的关键就在这里?
无论是不是,有一个目标,燕稷都觉着欢喜。
这么想着,他眉头放缓,眼角笑意浓郁几分,泪痣更加明媚。
谢闻灼一直在边上注意着他的表情,见他放松下来,微微一笑:“陛下在想什么?”
燕稷下意识答道:“云木止。”
话音落下,便看着谢闻灼眼睛稍稍眯起,明明什么都没说,但看过来的眼神就是让燕稷莫名有种自己精神出轨的感觉。
也是可怕。
燕稷摸摸鼻子:“千秋宴散去后赤方动向如何?”
“回了客栈,已经准备了行李,想着是明天一早便要回去。”谢闻灼道:“伯夏也是一样,没有四处走动。”
“……王府那边呢?”
“亦是如此。”
这就奇怪了。
燕稷摸摸下巴,那云木止费尽心思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难不成就是为了用眼神杀看他一眼,顺便试探一番自己是否也是重生?
那就有意思了。
燕稷眯着眼睛笑起来,云木止熟悉的是从前习惯面无表情的自己,如今耳闻和亲眼见到的却是喜欢笑着气人的他,内心会有多纠结,想想都很期待。
至于这场杀戮最后的赢家是谁,燕稷并不是很担心。
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云木止如今的心情,被仇恨愤怒和疯狂充斥的心确实能让他坚韧,但同时也会让他逼着自己走向一条死胡同。
就像从前的他,先是没有顾忌燕周,后虽然荣华加身,但那样的阴沉性子让他在权谋路上走得更艰难的同时,还剥夺了许多东西。
他过得一点都不好。
一人还在仇恨中挣扎,一人却已在绝望之后涅槃,如何看也没有输的道理。
更何况他还重生了这么多次。
燕稷嘴角的狡黠忍不住更甚几分。
看着他小狐狸模样似的笑,谢闻灼眼底蕴起笑意,伸手将边上的粥碗拿了过来,试一试温度正好,递过去:“陛下。”
是补身子的药粥。
燕稷总觉着这粥入口一股怪味,对此很是抗拒:“这粥苦味太重。”
谢闻灼也不动,微笑着说一句:“与郑太医的药方子相比,哪个更苦?”
燕稷抬眼看他,后者神情坦然对上他的眼睛,片刻,燕稷别过头,沉默着将粥碗接过来,皱着眉头喝完,把碗重重放了回去。
谢闻灼好脾气笑笑:“陛下可是要歇息了么?”
“不急。”燕稷道:“之前对邵和说让他在宴会结束后将傅相和贺将军的贺礼取来……取来了么?”
谢闻灼颔首,转身从后面的柜子里将两个锦盒放到他眼前,燕稷拆开,傅知怀先前答应着不送桃花酒,不想今年依旧如此,只是在酒的边上多了一块刻着‘九’字的玉牌,上面还放着一个柳木枝条编成的圆环。
燕稷看了看,又将贺戟的贺礼拆开,里面躺着一个青铜雕琢的九连环,边上也是同傅知怀一模一样的柳木圆环。
他将两个圆环拿起来看了看,觉着没什么特别之处,皱眉:“这是傅相和贺将军在同一个地方购置贺礼,店家送了一样的柳木环么?”
谢闻灼垂头看一眼,没说话。
燕稷偏着头对上他的眼睛,挑眉:“太傅,你的贺礼呢?”
谢闻灼温润笑起来,指了指燕稷枕头一侧,他回头,才发现自己枕头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了一个玄色锦盒。
燕稷眼尾微挑,垂手把盒子打开,入眼一卷万寿书,他拿起来,书卷将近三米长,笔墨混了金粉书写,在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
“这么用心的东西,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写成的。”燕稷有些莫名的欢欣:“说说罢,太傅多久前开始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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