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被她手下留情的掩日,听到这话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眸而立,如同一块木头。众人见状,生怕这厉嫣心生不忿,若真取了龙渊四卫的性命,这陆长岐的面子上自然不好看。虽说要将这侍卫的败绩明说,确实有损龙渊山庄的声望,但总比折了性命要好。于是纷纷道:“厉门主这霓练九剑出神入化,若不是方才心存善念,恐怕龙渊山庄的这名侍卫早已死在厉门主剑下。”
厉嫣嗤笑一声道:“只这人一直不哼不响,恐怕对我在诸位面前挫了他面子,心怀不满呢。”
这时陆长岐走了出来,颇为诚恳道:“龙渊四卫一直在庄中侍奉,不懂人情世故,还请厉门主大人有大量,莫与他计较。”他这番话姿态放得颇低,只是语气僵硬,面容带着尴尬与难堪,想必此番情境,已让他心中十分不舒服。
厉嫣盯着他微躬的身影半晌,抿了抿唇,然后道:“既然陆庄主这么说,我也就不与他计较了。只是嘛,”她凤眼眯了一眯,“输家合该付出些代价。”
“厉门主请讲。”陆长岐顿了顿,随即应道。
“这两日,便让他跟着我吧。”厉嫣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道。
“这……”陆长岐犹豫片刻,似有难言之隐。
“厉门主这要求也不算过分,陆庄主答应了便是,也算是了解此事。”有人见陆长岐踟蹰之态,高声喊道。
“何必咄咄逼人,陆庄主自有计较。”涵灵道长扫了那发声的人一眼,冷冷道。
陆长岐闻言如蒙大赦,冲在场诸位拱手道:“实不相瞒,掩日便是小女相中之人。明日小女出阁……”
他话未说完,众人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日是陆家千金出阁之日,亦是掩日大喜之时,此刻虽未成大礼,但掩日也已算是陆家的乘龙快婿。要他此时去侍奉厉嫣一介女流,于情于理,恐怕都说不过去。
“原来令千金心仪之人就是贵庄侍卫之首啊,恭喜恭喜。”有圆滑的,忙不迭地朝掩日贺喜,只是掩日却像聋哑了一般,既不回应,面上也毫无喜色。他站在陆长岐身侧,默不作声,就像一个尽心职守地影子。
“厉门主,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掩侍卫好事将近,不如……”
也有人替掩日说着好话,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厉嫣笑着打断道:“我厉嫣可不是什么君子。不过,我对明姝小姐倾慕已久,只是缘悭一面,既是明姝小姐的心上人,我也不好再为难。只是大婚之时,我可要讨杯水酒喝。”
明姝小姐便是陆长岐的女儿陆明姝,众人虽不知她为何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陆家千金心存好感,但听她这么说便知道是答应放掩日一马,当下都心头一松,朝陆长岐看去。
可不知为何,厉嫣的话却并没有让陆长岐铁青的脸色好转。听到她说出“明姝”两个字,更是浑身一颤,等对方都已走回了队伍,才喃喃应了个“好”字。
此番事罢,众人纷纷离开道场,在山庄仆从的引导之下回到别院休息。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个飞快的身影从龙渊山庄的后院一闪而过,穿过九转回廊,重重影壁,终于在一间光线晦暗的别院前站定。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他踏入别院之中,庭院中央倚在磐石上的吹笛人如同没看见他一样,径自吹着小调,曲中有哀,调中含怨,似恼那三分春色迟迟不来,又似恨那两分尘土一分流水。
这吹笛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林乱魄。这隐在山庄深处的别院,正是天残谷一行的落脚之处。而这堂而皇之踏入天残谷地盘的人,除了贾无欺,还能有谁。
贾无欺先是饶有兴致地听了听林乱魄吹笛,见对方未施舍给自己一个眼神,也甚是无趣,转身朝正厅走去。
正厅中央的八仙桌上,一柄利器寒光闪闪,正是那春秋吴钩。桌旁那自斟自饮之人,听到脚步声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接着继续将酒杯送到了唇前,一饮而尽。
“我来了。”贾无欺“哗”地一下拉开木凳,做到了饮酒之人对面。
“原来是贾少侠。”饮酒之人抬眼看他,黑黄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笑意,正是那青衣书生。
听到他这话,贾无欺忙摆摆手道:“颜老大,你可别打趣我了。”说完,他突地起身,凑到青衣书生跟前,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颊道:“颜老大,你这张脸是怎么弄的,我竟看不出一点破绽。”
被称作“颜老大”的人单名一个枯字,极擅易容之术,摘星谷中的顶级面具,皆是出自他之手。只是贾无欺却不知道,他为何会与天残谷的人一齐出现在这里。
颜枯被他毛毛躁躁的手摸来摸去也不生气,好整以暇道:“既然看不出,自然就不是面具。”
贾无欺闻言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扫他一遍,然后咧嘴笑道:“颜老大你可别诓我,若你真长成这幅模样,我便从今天比武那道场跳下去。”
“哦?”颜枯一边斟酒一边道。
贾无欺嘿嘿一笑:“美人在骨不在皮。颜老大你的脸我摸过多少遍了,自然知道那是副美人骨。”
颜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笑道:“出谷没多久,你倒是变得油嘴滑舌了。”
“人生多艰,”贾无欺感慨道,“好功夫不如好口才。”
颜枯看他一眼,但笑不语。
“颜老大,此番谷中有何事,居然要你亲自出手?”贾无欺好奇道。
“自然是摘星笺一事。”
“这摘星笺不已经有我了嘛。”贾无欺鼻子一皱道,“难不成谷主还不相信我不成!”
颜枯笑着摇摇头道:“此事并不简单,谷主自有他的考量。”
贾无欺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问。摘星谷中,大多是单线任务,即一人完成,一人交接,谷中亦有规矩,不得与他人透露任务详情,就算同属摘星谷,也不行。
任务虽不能直接问,相关的情况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也不是不可以。贾无欺遂又道:“颜老大,你又为何和天残谷的人一行?你可知你那孤光钩法一出,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孤光钩法正是颜枯那套春秋吴钩钩法的名字,此套钩法还是有一年中秋,趁颜枯酒醉之时,贾无欺怂恿他耍一套钩法才得以相见。今日道场之上,才是贾无欺第二次见颜枯使钩。
“天残谷专收身残之人,我亦身非完璧,为何不可入天残谷?”颜枯语气平和,只是望向贾无欺的目光灼灼,与他那副稀松的面孔极不相称。
贾无欺心中咯噔一声,见颜枯那副神态不似作伪,便忙道:“我并无歧视之意,只是有些好奇。”说罢,又慌忙安慰道,“这世上身残心残之人不知凡几,并不是什么大事。何况颜老大你往那儿一站,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个残的。”说到此处,他又自觉失言,慌忙闭上了嘴巴。
颜枯见他不自在地模样,莞尔笑道:“我都不遮掩,你又何必吞吞吐吐的。你说的没错,虽是身残,与其他身残之人相比我已是幸运。”说完,他又温和地摸了摸贾无欺的脑袋道,“何时你能看出我身残之处,何时你便能出师了。”
贾无欺虽称颜枯为颜老大,但易容之术皆是从颜枯处习得,二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颜枯话一说完,贾无欺便将视线都集中在了他的脸部,然而逡巡来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垂头丧气地作罢。
颜枯见他那副懊恼模样,故作不满道:“怎么,难不成你觉得现在已能出师了?”
贾无欺忙摆摆手:“我还差得远呢。”
“那便是了。”颜枯将小巧的酒杯拿在手里把玩,眸光一闪,看向贾无欺道,“还不走?”
“颜老大,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啊!”贾无欺瘪瘪嘴道。他出谷已有一段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辜一酩早年间便已出谷,行踪飘忽不定,颜枯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谷中人。今日见到,贾无欺自然倍感亲切,有不少不可与外人道的话想要与他说。
“你若在此逗留,你的那位同伴可怎么办?”颜枯见他那副不爽的模样,放下酒杯好笑道。
“他怎么比得上颜老大你呢。”贾无欺腆着脸道。
“行啦,快回去吧。”颜枯笑着摆摆手,“送你一句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
听他这么一说,贾无欺面上一热,老老实实地从别院离开了。
是夜,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龙渊山庄剑阁门前,正是今日参与赏剑大会的一干宾客。因先前法严和尚曾承诺陆长岐,在那柄重铸的越王宝剑出炉之际护其周全,自然不能食言而肥,眼看子时将至,便率领少林一行前往剑阁。少林既已出手相助,山庄中留宿的其他各派当然也不好作壁上观,纷纷派人前往剑阁,襄助龙渊山庄铸得神剑。
背倚危崖,面朝深渊,龙渊山庄的剑阁当得上一个险字。山势峥嵘崔嵬,剑阁也不遑多让,从阁脚仰头望去,如同一柄利剑直插云霄。寻常的藏书阁、藏宝阁一般是木制建筑,但这剑阁上上下下,却瞧不见一根木头,仿佛是由工匠就山而凿,线条流畅,巧夺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