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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皈 (段无诤)


  叶藏花虽未明说,但幼女买卖,去向不外乎下九流里那些。他“又疯又傻”,去处只低不高,那帮人当然不想他往后翻身,最后肯定把他卖去了妓院。作为铸剑名门的永青门少门主,自是少不了温柔呵护锦衣玉食,一夕之间,沦为娼妓,被人蹂躏践踏,其中痛苦屈辱,无人可知。
  况且,他还是个男儿身。
  “我得多谢鸨母是个颇具慧眼的。”叶藏花轻笑一声,带着让人颤栗的冷意,“验身之后,虽知道我是男子,她也未多话。如数给了那四人钱,便收了我。”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口边缘,艳光四射的面庞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后来我才知道,鸨母是为何收了我。镇中青楼不止一处,要想招徕客人,自然要独树一帜才好。美人迎客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招数,那鸨母是个脑子活泛的,便想了一出美妓娈童相竞秀的好戏,果然客流滚滚,源源不绝。”
  客流滚滚,源源不绝,五岁稚子。
  笑意挂在叶藏花唇角,却未落在他眼底。贾无欺这才发现,他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叶藏花。未曾谋面之前,只知道他是弹得一手好琵琶,舞得一手好剑的美人,开始查案之后,只觉美人虽美,奈何蛇蝎。如今再看他,才发现对方赫然是一把宝剑,而且是执行檀香刑的那一柄。带着隐隐的佛香,进行着最残忍的酷刑。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刺入人体之中,如庖丁解牛的那把刀,批大卻,导大窽,依乎天理,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目睹自己腐肉生蛆中慢慢死去。


第27回
  “琵琶和婠绣便是那时候学的。”叶藏花唇角轻勾,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世人皆以为我擅琵琶,必定深爱之。恰恰相反,我对这器物恨极恶极,可却不甘抛掷。每一次弹拨,都在提醒自己,勿忘往昔。”
  他对琵琶恨之入骨,却以只言片语带过了婠绣,显然不愿提及。暗无天日的日子,痛苦、折磨、凌辱、愤怒比比皆是,又何必一一阐明,你昨日的切肤之痛,不过是他人明日的一句笑谈罢了。
  他没有说,在他最绝望时候,恰好有一道光,将他照亮,挽救了他岌岌可危的生命。白日打杂,夜晚卖笑,就在他想用死亡来结束这样日复一日卑微屈辱的生活时,一个人偏偏在这一片黑暗中,硬生生闯了进来。
  “你也是这里的人吗?”这是那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彼时两人都是半大的孩子,他正在后院浆洗衣物,而那人艰难地挂在墙头,只露出一个脑袋,好奇的看着他。他不想搭理,那人却偏偏要执着的跟他讲话,对方明明是用最普通的语气最寻常的目光面对他,他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和那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也许是因为已经许久没人用正眼看他,也许是因为那人笑容太温暖,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后来他知道那人是随义父来镇上办事,不日即将离开。再一细问,对方竟然是太冲剑派的弟子。若自己还在永青门,自己的身份或许够格与他相交,但现在的自己,沦落娼门,低贱如泥土,又有何面目来面对他。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无视对方温和的目光,拧过身子冷冷道:“公子身份高贵,这等腌臜地方不是公子该来的。以后还是别来了,免得平白污了名声。”见对方皱起了眉头,他硬着心肠继续板脸道,“我等身份下贱,命如纸薄,蝼蚁一般的人,不值公子挂怀,今日一别,只当不曾见过罢。”
  那时他们不过都是孩子,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他一席决绝的话说完,那人性情再好也忍不住了,二话没说铁青的脸就走了。
  一日之后,鸨母满脸堆笑的找上了他,说是有人出高价为他赎身。他麻木地任由鸨母牵着,来到门口,却看到了一个白面长须的中年人,身侧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义父答应带你走啦。”那人笑着看他,又是欣喜又是得意。
  那一刹那,天雷地闪,巨大的喜悦夹杂着过往的种种痛苦如滔天巨浪一般向他拍来,他快乐得近乎窒息,脑中一片苍白。久违的泪水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他浑身颤抖,眼眶发红,竟是说不出一个字。
  看到他汹涌的泪水,那人有些不知所措的挠挠头,上前慌乱的擦了擦他的脸:“哎,你别哭啊!”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朦胧,唯有面前的一人清晰分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从此只为这一人生,为这一人死,纵堕入阿鼻,也无怨无悔。
  他微微阖了阖眼,整理了下思绪,复看向座下二人:“后来因缘巧合,我入了太冲剑派,幸得师父青眼,接任掌门之位。”
  “有了掌门的身份,许多事办起来,就要方便很多。”贾无欺道。
  “不错。”叶藏花微微颔首。
  “所以那四大剑派的掌门和砺峰山庄庄主祝劫灰,皆是被你所杀,为的是报灭门之仇。”
  叶藏花点点头,没有否认。
  “可我有一点不明白。”贾无欺话锋一转,锐声道,“既是为复仇,你拿走四大剑派的独门秘籍又是为何?”
  叶藏花目光微动,不紧不慢道:“我对四大剑派的恨意,又岂是区区数人之死能解开的。掌门横死,镇派秘籍被盗,门派衰败消亡,不过朝夕之间。”
  “原来如此。”贾无欺点了点头,了然道,“叶掌门果然目光长远。”
  叶藏花似笑非笑道:“无欺不也一样。目光长远并不是坏事,只是无欺兄有时,也要懂得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的道理。”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了岳沉檀身上。
  贾无欺陡然一惊,这才注意到了岳沉檀的异样。
  他一声不吭地坐着,腰身笔挺,肌肉紧绷。身侧的两只手握紧成拳,骨节发白,青筋毕露。大堂中明明甚为阴凉,豆大的汗珠却从他的额间一颗颗滴下,两颊的颌骨微微突出,他此刻必定咬紧了牙关。他的面部轮廓冷峻而僵硬,脸上却无一点痛苦的神色,只是被汗水沾湿的眉睫,暴露了此刻他正在遭受的痛苦。
  “岳兄!”贾无欺低呼一声,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他暗恨自己的疏忽,没有早点察觉岳沉檀的异样,还只当对方是在与自己斗气。如今见对方这幅模样,贾无欺却宁愿他能叫出声来,如此隐忍不发,就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子,一下一下戳在自己心头。
  “……无妨,还能支撑片刻。”岳沉檀的声音很轻,像是柳絮飞尘,飘到空中,很快消散。贾无欺伸出手,覆在他的一只拳上,带着往日不曾有的正经,轻声道,“你再坚持片刻,我一定找到解药。”
  说罢,他抬头看向叶藏花,眼角发红:“酒有没有问题我已经知道了。我只问你,解药在哪儿?”
  “这就急了”叶藏花好似没看到他的怒火,慢条斯理将桌上的酒壶微倾,透明的酒浆分毫未撒地落入了酒杯之中,“我想问的,可还没问完呢。”
  贾无欺无意与他废话,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飞快说了起来:“你不就想知道我们是如何破解机关的吗?其实很简单,我们能摸清你的身份,自然也能猜到你的过往。二十年前,你若是以男儿身份,必定不会被留下活口,所以第一道机关,我们选了女孩的襖裙。琵琶与绣花针,无非是考你真心喜爱技艺的,连杀人都不忘留下标记,我们选了绣花针。印章与令牌,若不是我们偶有所得,或许真过不了这关。”
  “哦?”叶藏花眼波一漾。
  “来之前,我们去了趟太殷真人的石屋,在那屋里略有发现。”
  “莫非发现了个死人。”叶藏花语气淡淡。
  “不仅是个死人,而且又是一个死于拂叶攀花剑的死人。”贾无欺微讽道,“真是不知是谁,这么热衷于栽赃嫁祸,偏要把罪名加在叶掌门你的头上?”
  叶藏花微微一笑,无视他口中的挑拨:“你怎么知道,人不是我杀的?”
  “味道不对。”贾无欺道,“叶掌门莫忘了,死人也是会说话。我们在已故去的太殷真人帮助下,找到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比如恭贺生辰的贺辞。”
  听到最后一句话,叶藏花脸色剧变,原本红润的面庞刷的一下全白了。他肩膀微抖,一只隐没在宽大衣袍中的素手倏地握紧,片刻之后,他下颌微微一扬,像是恢复了镇定:“哦?那又如何?”


第28回
  “并不如何。”贾无欺目光如炬,像是已将高堂之上的人看穿,“只是助我们破了最后两个机关罢了。令牌印章,问心之所向,梅花木叶,问情之所系。”他眼中泛过一丝森然冷意,“只是叶掌门心心念念之人,却一心只想让你做替死鬼,可惜可惜。”
  叶藏花轻笑一声,随即笑声愈来愈大,全身随之震颤,红袍广袖,舞出一个妖娆的弧度。他将酒杯举至唇前,朱唇、玉杯、佳酿构成一幅动人的光景。
  “你懂什么。”玉颈一扬,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气瞬间翻涌而上,他面若桃花,唇若涂脂,眉眼之间,自有一种风流气象。
  叶藏花的声音像是沾染了酒意一般,变得轻柔缓慢,“你既已为我解惑,解毒的方子也不是不能给你。”说着,他修长的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纸,手掌一翻,覆于掌下,“方子就在这儿,虽解不了全部的毒,却可保命。你想拿便拿走吧。”他抬眼看向贾无欺,或是不胜酒力,言语之间颇有些意兴阑珊,“只是你记住一点,那些人命官司是我犯下的,与别人没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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