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尸花的味道,想遮掩的是他自己的味道。”贾无欺了然。
“这个人,恐怕比别人更了解你。”岳沉檀望向贾无欺,目光如电,“他似乎猜到了你定然会前来验尸,也知道你的嗅觉异常灵敏,因此在谋杀祝劫灰之前,他就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你的办法,已确保万无一失。”
岳沉檀的一席话并没有让贾无欺感到害怕,他转了转眼珠:“一般想要万无一失的人,才最容易被人找到破绽。”
“哦?”
“总要提放被人找出破绽,瞻前顾后,殚精竭虑,最后难免放手一搏。”贾无欺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
“你似是深谙此道。”岳沉檀道。
“你让我找机会单独验尸,不就是这个原因吗?”贾无欺双目含笑,视线却牢牢地停留在岳沉檀脸上,“你不也知道,不论我是否有所发现,只要与尸体单独相处,那凶手必定会起疑心。我待得越久,凶手的疑心会越大,最后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必定会……”他没有把话说完,一只手却横在颈前轻轻一划,意味不言自明。
岳沉檀不动声色地看向他,只觉此人让他愈发看不懂。时而单纯良善,时而深不可测。那烂漫无忧之态不似作假,这精明老练之姿也绝非不实。他早知人心如猿猴之狡,只是这人究竟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不知何时,他也有些在意起来。
执念一起,意海难安。
他看着贾无欺似假还真的笑脸,淡淡道:“既然贾兄早知我的打算,为何还要配合?”
“我又不反对,为什么不配合?”贾无欺笑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再说,我也很想知道,是哪路高人那么了解我。”
“是么。”岳沉檀不置可否。
贾无欺轻笑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二人离开藏锋堂时已是月上中天,整个院落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寂静一片。
“看来我们在里面待得时间不短。”贾无欺打了个哈欠,“岳兄,不如在这就此别过?”
岳沉檀看了看他带着一丝倦意的脸,语气不由缓和几分:“保重。”
“岳兄也是。我的小命可全捏在岳兄手中了。”贾无欺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背对着岳沉檀挥了挥手,走入了黑暗之中。
等到巨大的阴翳将他的身影完全吞噬,岳沉檀这才缓缓迈开步子,离开了藏锋堂。
四下沉寂,唯有蝉鸣。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闪过几点寒光。
那么冰冷无情的光芒,却似乎点燃了烛灯,一灯如豆。
“久候多时。”贾无欺跷腿坐在房梁之上,看了看床上插满暗器的棉被,以及房中不请自来的黑衣人,露出了十分热情好客的表情。
那黑衣人行踪暴露,却也不仓皇而逃,反而提剑朝贾无欺迎面刺来。
从未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的暗杀者,贾无欺只能左躲右闪,哪里是对方的对手。在贾无欺看来,对方是剑剑杀招,自己几乎每一刻都是濒死之时,而在对方看来,贾无欺简直滑得像一条泥鳅,虽然无法出手还击,但这样恰如其分的四下逃窜,也让人十分烦躁。
黑衣人的剑势愈发急如雨下,像是带着怒火一般。
就在对方的剑锋逼至眼前时,贾无欺脚下一滑,向后仰去。只听“铛”“铛”两声,两颗石子从窗外飞入,将剑锋砸的一歪,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摇曳烛光中,同样久候多时的人从窗外一跃而入——岳沉檀。
黑衣人一看眼下的局面,不再与贾无欺纠缠。而是腾空一跃,举剑朝屋顶刺去。那屋顶哪里承受得住如此强大凌厉的剑气,一时间砖瓦其下,豁出一个大洞。黑衣人从洞口轻巧的跃出,逃到了屋顶上。
“走。”岳沉檀话不多说,也追了上去。
屋顶上,黑衣人和岳沉檀隔着不长的屋脊相对而立,双方都似在伺机而动。
“还等什么!”贾无欺从洞里钻了出来,看到这番景象,忍不住道。
“他知道,凭他一人,追不上我。”黑衣人像是用药弄坏了嗓子,声音低沉而沙哑。而这如破锣一般的嗓音中,却难掩一股轻蔑不屑之气。
第22回
“这可未必。”贾无欺话音未落,岳沉檀已欺身而上,但那黑衣人却像早已料到一般,毫不慌张,沿着笔直的屋脊退去。狭窄的屋脊于他而言,却如同宽阔的平地一般。两侧的砖瓦随着他的剑势尽数飞起,啪啪作响着朝二人飞去。
贾无欺身形灵巧,要避开砖瓦袭击是小事一桩。只是岳沉檀此刻没有了轮椅代步,行动终究会受到影响。轻功能解一时之需,在这砖瓦横飞的屋顶上,却无法令他如常人一般躲闪追击。
黑衣人似是看准了这一点,那被掀起的砖瓦,像是长了眼睛一般,齐齐朝岳沉檀的下半身飞去。中间还夹杂着些许石子砂砾,以刁钻难避的角度,朝他腿部的血海、地机等穴位击去。
“雕虫小技。”岳沉檀声音冰冷,贾无欺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怒意。
只听一阵噼啪声响起,岳沉檀身形一转,向他腿部飞去的砖块突然相互碰击,撞成了碎片。而他借着仍然滞留空中的几片砖瓦,单腿一踏,凌空而起,朝黑衣人袭去。贾无欺还未看清他宽大衣袖中隐藏的武器,黑衣人已拔剑而出,“铮”地一声,龙吟乍起,一记铁拳在黑衣人面门处,堪堪被挡住。
竟然没有武器吗?
贾无欺有些惊讶。
黑衣人也低低的笑了几声,喑哑的笑声充满了恶意。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岳沉檀的拳风密密实实袭来,让他困于方寸之地,无法移动。两侧的砖瓦也随着岳沉檀的拳风飞起旋转,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黑衣人挑衅一笑,手中的剑招却片刻不停。
“不妨一试。”岳沉檀回地云淡风轻,似乎此刻这拳风凌厉,招招带血的人,并不是他。
“哈哈哈——”黑衣人狂笑一声,手中剑势却陡然一变,原本犀利刁钻的剑法变得圆融通达,不似杀招。
只是那飞旋在侧的砖瓦,却不再密不透风,黑衣人借势一退,轻巧地脱离了瓦砾的包围,跃到了另一座屋顶上。他将屋脊六兽踩在脚下,一袭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不嚣张狂妄。
“就此别过。”像是特意等到贾无欺追上来,他这才缓缓说道。
“阁下既然一直想要隐藏门派招数,为何又突然暴露?”岳沉檀也不追他,站在飞檐之上,与他静静相望。
黑衣人闻言身形一顿,却没说话。
“先是拂叶攀花剑杀人,后又用太冲十三式对敌,阁下一行人,究竟意欲为何?”岳沉檀面沉如水,字字铿锵。
黑衣人眼中精光一闪,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旋即遁入夜色之中,行迹全无。清辉之下,岳沉檀负手而立,岳峙渊渟,宛如一尊雕像。
“我想我们该再拜访一下那位太殷真人。”贾无欺徐徐走到岳沉檀身边,开口道。
岳沉檀侧头看他:“为何?”
“这老头身上秘密太多。”贾无欺斜觑他一眼,“你不是也没忍住,试探过他么?”
岳沉檀目光微动,没有说话。
贾无欺轻笑一声,拍了拍岳沉檀的肩膀:“先下去吧,这屋顶站久了可不好,高处不胜寒呐。”
贾无欺从不认为这世上有真的傻子,把别人当蠢货的人往往自己蠢得要命。他也不认为这世上有真的疯子,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又有谁真的看得明白。像太殷真人这样修为深厚的疯子,恐怕比那些浑浑噩噩的世人,清醒的多。
再去拜访太殷真人,没了叶藏花与梅独凛作陪,整座山林愈发显得寂寥凄凉。有花草树木,有虫鸣鸟啼,可就是没有人声。
岳沉檀步子不慢,却也谈不上流畅无阻,好几次看到他微倾的身形,贾无欺都想叫住他,告诉他自己可以背着他走。但看到他笔直的脊梁和颈项处若隐若现的青筋,贾无欺还是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两人终于还是在日落之前,到达了那个寸草不生之地。斜晖之中,石屋茕茕独立,四下里无一点声息。
“你说,他为什么非要把这里弄得光秃秃的?”离石屋不过数步之遥,贾无欺却停下了脚步。他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太殷真人。
岳沉檀看他一眼,淡淡道:“眼不见为净。”
“哦?岳兄想必已经知道他不想看见的是什么东西了。”
与贾无欺相处了些时日,岳沉檀也算是了解了一点对方的脾气秉性。每当他用“岳兄”称呼自己时,不是调侃就是意有所指,而后者往往代表着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十分美好,纵然他眉眼含笑。
“贾兄恐怕也猜到八九分。”岳沉檀声音沉静,“否则又为何迟迟不去叩门。”
两人无声对视,像是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比试。最终还是贾无欺先眨了眨眼睛,开口道:“你是何时开始起疑的?”
岳沉檀薄唇轻启:“张大虎死前指着梅树,此处举目无青,太殷真人见叶发狂。”
贾无欺像是拿定主意,要将这哑谜进行到底。他走到石屋门前,也不叩门,倒是回首一笑:“那咱们现在就来看看,猜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