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本该十分温馨的话,从岳沉檀的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就让贾无欺觉得背上一凉。他偷偷瞥了一眼岳沉檀的表情,对方居然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可那弧度,怎么看怎么扭曲,怎么看也不是‘十分乐意’的样子。
“多谢多谢,我自己来,自己来!”
贾无欺连忙谢绝了岳沉檀的好意,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掠入雾气缥缈的空中。
不试不知道,在树上借力而行和平地施展轻功,有着十分明显的差距。刚学得履虚乘风步时,贾无欺在平地上施展了一番,自觉身轻如燕,比之前有了很大的提高,还以为是自己根骨奇佳,一点就透,故而无需特意训练,这上等轻功就能运用自如。
可如今,他身处两崖之间,虽有林枝树顶可以落脚,但身后有岳沉檀紧跟其后,他不能久歇,只能一点即离。长时间的滞空,让他越发的难以控制真气流转,一开始的轻若飘蓬之感荡然无从,他只觉身子越来越重,落在树上的声音也越来越沉,就在他拼尽全力再一次腾空之时,脚尖尚未离枝头,身子已经开始向下坠去。
一只手稳住了他踉跄的身形,可手的主人说出的话却没那么贴心了:“重来。”
贾无欺瞪了一眼身边气息分毫不乱的人,咬了咬牙,转身就要往回走。
“且慢,”岳沉檀按住了他的肩膀,平静道,“你这样,还能回去吗?”
贾无欺很想有骨气地回一声“能”,但现实让他不得不十分不情愿地闷声道:“不能。”
岳沉檀像是根本没意识到他的沮丧,一板一眼地点评道:“这一次半程尚未完成,下次但愿你能有所长进。”
贾无欺发泄似地重重“哦”了一声,就觉颈后被人一提,他脚下一空,耳边风声乍起,眨眼之间,岳沉檀便将他带回了灵药峰断崖前。
“你这功法乍一看颇像我少林的梅花步,但仔细一看,却有不小的差别。”岳沉檀道,“不过既然功法相似,这其中关窍应该也是相通的。”他看向贾无欺道,“‘身似浮云,心如飘絮,气若游丝’虽出自文人之口,但却道出了这轻功修炼的真谛。你一味在腾空一瞬爆发真气,真气很快就被消耗干净,若真气枯竭还强自调用,很容易伤及内元。”
贾无欺听他毫无保留地将修习要领告诉了自己,有些惊讶道:“你都说了,我这功夫与你少林功夫相似,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从何处学来的吗?”
“你既不说,我又何必多问。”岳沉檀道,“何况传你这功法之人并无害你之心,你若修炼得当,百利而无一害。至于何人传你,为何传你,我并不关心。”
贾无欺反复品了品这话中滋味,终于发觉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他乐滋滋地撞了撞岳沉檀肩膀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只关心这功夫对我有无益处是吧?还说不为我好……”他啧啧两声,拿眼不住地斜向岳沉檀。
“不过是看不惯你糟蹋好功夫罢了。”岳沉檀镇定地重复着清晨说过的话。
“出家人不打诳语啊,岳少侠。”贾无欺嬉皮笑脸道。
“我是俗家弟子,况已经下山。”岳沉檀一本正经道。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出家人,所以是承认打了诳语喽?”贾无欺穷追不舍道。
“你有时间琢磨我的话,倒不如将这时间用在琢磨功法上,也不至于连半程都无法完成。”岳沉檀冷冰冰回道,可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中暗含了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
第105回
商讨大会连着进行了数日,众位武林白道人士也未达成统一的意见。岳沉檀是当然不会前去参加商讨的,贾无欺有心去凑个热闹,可每日清晨都被岳沉檀拎起练功,要知道,在两峰之间飞掠自如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几个起落下来,贾无欺已是精疲力竭手脚乏力,根本没有多余的功夫参与别的事情。
这一日午时,贾无欺终于实现了一口气从灵药峰掠至青冥峰的壮举。岳沉檀这次没有跟在他身后,两人隔峰相对,岳沉檀见他气喘如牛,汗如雨下,目光沉了沉:“你先休息片刻,再回来罢。”说完,一震衣袖,转身离开了。
贾无欺坐在青冥峰的断崖边,大颗汗珠顺着他的脖颈流向胸膛,他却无心去管,心思还落在方才施展的一招一式上。他双目微阖,感受着山间风草,一时间,自己真如清风一般掠过高峰千仞,拂过石磴翠蔼。他如风,风似他,松风带雨,他亦化岚成云。太玄游心之间,他猛地睁开双眼——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蓦地从地上站起来,望着对面的灵药峰,只觉仿佛在咫尺之间。他感到浑身上下清气充沛,轻若鸿毛,山风一起,便能将他送入青天。
正当他想要回去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哟,这不是那位嘴甜的小弟弟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柳菲霏娉娉婷婷地朝他走来,明眸含笑,锋芒暗藏。
“原来是柳阁主。”贾无欺道,“闲来无事,四处走走。”
“哦?”柳菲霏眼波一转,似嗔还怨道,“咱们姐妹们为了红绡妹妹的事镇日里和那些臭男人吵得头晕脑胀,你倒是会躲清闲。”
贾无欺嘿嘿一笑道:“能者多劳嘛,像我这样没本事的,就别去搅混水了。”
“你若没本事,那这天下有本事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了。”柳菲霏走近几步,用鲜红的丹蔻点了点贾无欺的胸膛,神情暧昧道:“听说你和那位岳少侠,不仅破了易清灵压箱的机关,而且居然过了‘离心离德’那道坎。”
“离心离德?”贾无欺不解道。
柳菲霏妩媚一笑,倏地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道:“你还不知道吧,那专门设计的升降台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离心离德’,寒簪崖上的尸棺,可有它不小的功劳呢。”
她话音未落,贾无欺就猛地向后撤了一大步,双手搓了搓耳朵道:“柳宫主,在下耳朵不好,这话呀,要隔得远才能听得清楚,所以咱们保持这个距离就好。”
柳菲霏似笑非笑道:“我今日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毛病。”
“这世上的病千奇百怪,我这一种算不得什么。”贾无欺一本正经道。
“可我觉得,你这病不出在耳朵,而是出在别处。”
“何以见得?”
“从岳少侠从未给过我好脸色,就可见一斑了。”柳菲霏朝贾无欺眨眨眼睛。
贾无欺装作没有听懂,干咳了一声,生硬地调转话锋道:“那升降台为何叫‘离心离德’,还请柳阁主赐教。”
“原本那处机关没有九层孔明锁,只是一个普通的水牢。若想在水牢中活命,只有走升降台一条路。可升降台只能勉强容下一人,四周又无栏杆扶手,仅是一人从水牢升至洞顶这一路要保持平衡已是相当不易,何况再多上一人?因此,只要水牢中的人数多于一人,谁都不愿意放弃活命的机会,那结果可想而知,‘离心离德’的称号也由此而来。”
“可是,易宫主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夺人性命呢?”
柳菲霏笑着摇了摇头:“‘离心离德’并不是为了害人性命,相反,它为的是救人于水火之中。”说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神色,“世间不乏赌咒发誓口口声声说着非卿不娶的‘痴情’男子,可惜的是,这样的男子面对只容一人的升降台时,大都选择了送心上人先‘上路’。你说,让这些别有企图心术不正的人暴露出最真实的一面,难道不是挽救那些被所谓的今生挚爱一叶障目的女子吗?”
“可那些男子——”
“罪不至死”四个字贾无欺还未说出口,就听柳菲霏冷笑一声道:“你想说罪不至死?你莫忘了,虽是有心设局,但杀心起了便是起了。今日能为一个存活的机会杀人灭口,明日指不定就为了富贵荣华杀妻灭子,这样的人,活着只会害人害己,还不若死了干净。”
贾无欺虽认同易清灵设此机关的动机,但这惩罚的手段却太狠绝了些。见柳菲霏对此却也是颇为赞同的样子,他不由暗道一声,江湖四大美人,果然一个赛一个的不好惹。
他正腹诽着,就听柳菲霏轻声一笑道:“不过既然你与那位岳少侠能过得了‘离心离德’这一关,可见这世上仍有同生共死的真情在。”
柳菲霏将他与岳沉檀二人和落入水牢的情侣相比,贾无欺直觉这话中有些古怪,但见柳菲霏说得坦然的模样,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于是坦率道:“朋友相交,不正该如此嘛。”
柳菲霏一听,神色奇异道:“朋友?”
“怎么?”贾无欺疑惑地看了柳菲霏一眼,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柳菲霏盯着他,先是迷惑后是恍然,最后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意:“原来如此,是朋友啊。”
贾无欺被她笑得十分不自在,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
“小弟弟,别害怕。”柳菲霏说着,又向贾无欺靠近了几步,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册子,扔到了贾无欺怀里:“这是姐姐赏你的,回去好好看看,对增进友谊大有裨益哟。”说完,她哈哈大笑,整个人如健羽仙鹤,横飞而起,霎眼之间,便已掠出十丈余远,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