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鹤立雨里半晌,才想出这一句“赌”,是赌的命。他再回首,周璞人与轿子皆不见了。
狱道延长,周璞的伞淌了雨,跟着脚步,一同往里边去。钟燮在牢房里,戴着铐链,正在地上画着灰,听到声音,抬头见是他,又垂了下去。
狱卒开门,周璞入内。
“笑笑楼的点心,不贰楼的茶。”周璞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推近钟燮,“往年你归京,都会挨个尝个遍。”
“瞧着像送行。”钟燮擦掉地上画的东西,抬眸冷然:“你来拿命了吗?”
周璞拿了筷,自己拣了块点心,缓慢的吃。他道,“这一味芙蓉糕,我是最喜欢。往年你……”
“纯景。”钟燮面显颓色,别开眼。“别谈往年……留我一个念想。”
周璞拣着点心,塞满口中。他用力的咽,挤的喉咙发涩。筷子搁在碟上,他垂首,芙蓉糕堵在胸口,分外难受。就像他做过的事情,没有办法忽略和忘记。
“对不住。”他道,“……对不住。”
钟燮不应,周璞涩声:“如辰……”
“钟燮。”钟燮漠然:“周大人,直呼罢。”
周璞一滞,竟弯腰咳嗽起来,不知是不是呛着了。钟燮不动,他咳的辛苦,掩唇的袖甚至见了红。他攥紧袖,探眸望钟燮,竟是万般痛苦,“你竟是……我早知今日……”
“你早知今日。”钟燮陡然俯身,“你早知今日,你竟还这般做了。周璞,你疯魔了。”
“我咎由自取,来日纵然不得好死……也全无悔意。”
铁链“哗啦”作响,钟燮一把拎拽着他的衣领,怒斥道,“全无悔意!夷兵铁蹄所践,皆是你助纣为虐!你时至今日,竟还能说得出一句全无悔意!”
周璞被拽斜身,他忽地冷凄笑出声。他由着钟燮拽,只道,“钟如辰……你也不如此,你何曾有过悔意?”他目光嘲讽,扒住钟燮的袖,寒声:“你欠钟白鸥的,又何曾悔过?多年至交!多年……”他凄声:“哈……想必你还是不知道的。”
钟燮呼吸急促,心口突跳,听着周璞清晰道:“钟白鸥离京,你以为是何缘故?可笑你……你竟有脸再寻他。”
钟燮手脚冰凉,他艰涩道,“……什么。”
“当初中书省空缺,欲留舍人之位,以待来日直升参知政事。此事钟子鸣对你多有提及是不是,你真以为侯珂选中的人是你吗?若非钟白鸥身退……”他冷笑:“可笑他一番心思,你却还是往青平去了。把这职留给了钟元温,便宜了江塘钟家。”
“白鸥绝非这样……”钟燮哑声:“我临行前……他不是这般说的。如若我知道……”
“你不知道。”周璞挣开他的手,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我此生除了自己,最可怜的人。钟如辰,好命啊……明明是个外室私子,却进了京都贵门,成了钟子鸣的命根,京都钟家的嫡少……你凭什么以为这些年来你靠的是自己?若非钟子鸣在后,你什么都不成。当年读书是这样,如今做官也是这样。可惜。”周璞冷冷:“连钟子鸣,也不过是你抢了钟攸得来的。这么多年你往江塘去,看人人都踩着钟攸,可怜吗?那该是你的位置……却由他受了,竟还要与你道一声朋友。”
钟燮呆若木鸡,他下意识反驳:“胡言……”
周璞咳声:“侯珂为何不留他,钟鹤为何不寻他,他为何到了如今都不入京?这胡言众人皆知。”他看着钟燮蜷身,道,“可怜。”
碟碗散了一地,周璞起身,扶栏出去。他隔着栏,回看钟燮。
“钟如辰。”他道,“再会罢。”
可那目光凄悲,扶着栏离去的身形孑然,像是永不再会。
钟攸猛地一晃,被时御眼疾手快的揽住,才没从桌前倒过去。他昏沉着甩了甩头,手中的墨已经糊成一团。
“不写了。”时御抽了笔,“睡吧。”
钟攸应声,倒没立刻起身。他揉了纸,惺忪着眼,“打了个盹,竟还做了梦。”
时御用湿帕给他擦手,问道,“什么梦。”
钟攸想了想,“在京都那会儿。”掌心被擦的痒,他眯眼道,“从前没留意,那会儿四哥也在京都。”
钟泽送过去一阵,但家里钟訾闹得凶,所以未能久留,待了两三个月,便归江塘了。
时御专心给他擦墨迹,他抬指在时御颊边滑了滑,“明日旧营要撤,我们回家去?”
时御捉了手指,给擦干净,道,“事还没完。”他最了解钟攸不过了,“这么回家,怕你晚上睡不着。”
“京都迟迟不回消息。”钟攸道,“那就等等。”
时御才吹了灯,钟攸还没闭眼,就听着外边急蹄嘈杂。
“钟先生!”马背上的人勒马急声:“钟先生!”
时御掀帘先出,立身问道,“何事。”
那人将一物扔向时御,催促道,“钟先生见此物!”说着那马前蹄栽跪,人也摔滚下地,竟皆是一副竭力的样子。
钟攸正出来,见时御手中之物,倏地清醒,立刻问道,“从京都来?”
那人喘息,嘶声道,“请先生往北!”
钟攸已明白。他接了时御手中的执金令,在寒夜中呼出白气,足足愣了几瞬,才看向时御。
“我们往无翰去。”
第64章 援兵
钟攸往无翰赶, 京都则看着夷兵四日内过了鹿懿山。这四万夷兵装备精良, 是钟家喂的好。绕是萧禁,也要叹一声:“难打。”
不得不说,眼下围困京都,实为上策。初春方至,京中粮仓待填, 南下因战事耽搁, 至今未能送到。如今夷兵堵了门, 就是要送也送不进来。粮草吃紧, 守也守的不踏实。
“钟家这一刀插的狠,若是襄兰赶不及……”萧禁一连干笑:“我等就只能以身殉国了。”
“倘若真守不住, 平定王必然会分兵回救。眼下无动静,想是知道有地方救兵。”侯珂道, “你我只能撑上几日, 等一等了。”
萧禁抬身,吆喝一声:“开悬眼,弓箭手待命。人千里迢迢赶过来,怎么能让人败兴而归。”
京都严正以待,肃穆立身者皆探首观望,听着夷兵号声渐近,已经紧逼咫尺。萧禁一声“放箭”,登时战鼓震耳,扯开了战幕。
那鼓声轰隆,周府偏院里铃铛急促,催命似的晃在人心头,正应了这战意滔天的京都。
周璞躺身在檐下藤椅,听着这混声嘈杂,竟渐渐沉了意识,梦回旧景。
他又梦永乐元年,诸人意气风发年少时。
永乐元年新帝登基,翰林院承恩特开,招引天下贤才。一时间无数读书人汇集京都,打街眺目,皆是英俊潇洒的少年郎,不知引得京中多少待嫁女儿芳心暗动。
然这其中,最打眼的却是富贾之子钟子润,单名一个“泽”。此人不仅以貌压了侯相门下的“野山闲云”,更凭阔绰豪掷引得无数贵门子弟折腰相交。
论风流,天下谁及子润兄。
周璞头次见这人,正是应了钟鹤之邀往不贰楼喝茶。他抬脚登梯,上边照面下迎。那人扇插后领,简袍广袖,木屐松踏,不着一饰,端的就是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到底是脸长得好。
“纯景兄。”这人俯身握了周璞的臂,拿捏恰好,一双眼笑意流溢,朗声道:“让人好等。”
周璞“哐当”一声滑了脚,跌坐在梯上。
他母亲为徐杭刘氏贵女,相貌平平,嫁做他父亲为妻,数十年相伴寒窗,直待他父亲高升左都御史。谁知这位监察清明的左都御史,转头相中京都豪门嫡女。糟糠之妻下堂不过眨眼之间,他母亲一年都没熬过去。周璞平素在家里见着他那位年纪相仿的“娘”,都会暗生寒恶,正是对这种貌比春花,眉眼含情的主儿最避如蛇蝎。
他慌忙抽了钟泽搀扶着的手臂,垂头道了句:“仓促不慎,失仪了。”
也不知钟泽是个甚么神色,总之这一场茶喝得不快,他草草退场,只记得这位钟子润是钟鹤之弟。
虽说是个庶出,却比钟攸的命好,好歹上了钟家玉牌,是人儿子。
这一次之后半月,周璞只在翰林院走动。他有心出头,不欲听从他爹的差使。这会儿翰林院中常有大家,章老三坐论坛,左恺之常提策论,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清流如许”,也来提过文章。钟鹤钟攸已入侯相门下,钟燮自有钟子鸣打点,他们四人看似同身共进,实则以拉开数里。周璞不肯直言难处,只能夜里熬书,在策论上越挫越勇。
熬夜虚身,周璞白日里行,都是飘着走。偏偏家中吵闹,他只得住翰林院舍里。离了贴身侍从,饮食多有疏忽,他病倒的时候谁也不知。往医馆抓药,人烧糊涂了,一摸袖,才记起来忘带钱袋了。
伙计盯着他等收银子,他拎着药包踌躇开口:“那……”
“巧了。”后边一人抛银子赏了伙计,打他边上一靠,“周兄。”
周璞舌尖都发了苦,见这人只认自己运气是真差。他搁了药包,道:“不劳钟兄,这药我晚些再来抓。”又对钟泽抬手客气:“今日不巧,改日再同钟兄酒话闲事,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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