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尖声一滞,晕了过去。
年轻人却收了刀,转身走了。
钟攸以为回家就能见时御,谁知人不在。他在厨房里洗菜烧饭,饭该上桌时时御才回来。他给时御擦头发,问道去哪儿了。时御只埋头蹭他颈边,道:“玩去了。”
最终滚成一团钟攸也没问出来时御去玩什么了。
雨大泥淌,夏钦涧被马夫找到的时候已经半死了。他伤本不致命,人却被生生吓瘫了。他疑病周围,既怀疑是从前玩弄过的学生,又怀疑是钟攸和昌乐侯一众。
可到底是谁呢。
直到几月后,正逢京都筛查书院的官员下来,昌乐侯突然上书京都,斥责青平众书院“刮收民膏”、“非议朝政”有聚党之嫌,首当其冲就是夏田书院与沧浪书院此次的雅集之事。
这消息传下来的时候夏钦涧本卧床,闻言直接扶身要跳下床。他破口大骂道:“昌乐侯这诛心浑人!当日要我来办雅集,说甚么好货尽选,原是早存了这等下流心!”
京都筛查官员已到,夏钦涧平复起伏,撑了椅去见人。这关头紧要,他绝不能失了此次机会,便给下来官员讲到此次雅集实为国为民,将泰明山上以会的诗文都拿了出来。
这官员愁道:“你得有什么打眼的文章才行,这等陈词滥调都不必再提。”他指了指上边,“如今能救你一救的只有左大人了。”
可左恺之爱什么样的文章?
夏钦涧火上眉梢,想来想去,叫人唤来赵芷安,推了人到官员前,切声道:“可正遇了时候。芷安,快将你在泰明山巅作的那篇策论念给大人听一听!”他紧握着赵芷安的手臂,道:“泰明山霞论!”
赵芷安本拿着自己文章的手一顿。
夏钦涧按着人催促道:“你念就是了,你记得对不对?大人此次下来,可是要为左大人寻学生的!你父亲当年无缘拜与左大人门下,今日你且争气!”
赵芷安反复抿着唇,再催促声中犹豫着,道:“迦南垂翼……”
没出三日,赵芷安得了左恺之点名,夏钦涧只道此次能过了昌乐侯那封要命的奏折,谁知赵芷安才上京,督察院周璞上奏京中,揭夏钦涧为人不耻,私下圈卖学生,虐养禁脔。
左恺之正得了赵芷安为学生,一听此事勃然,跟而上奏,称不耻此人,无德为师。皇帝阅折,夏钦涧的山长之位迅速被免,锒铛入狱。
沧浪书院也没能越过昌乐侯那封奏折,皇帝本旨要钟攸入京。岂料南下先暴了民乱,并且事滋重大,是徐杭知府压了又压,直至压不下才传了京都。
这一暴动,彻底将烟粟,横在了大岚前。
夜深时榕漾还在执笔。
书院里寂静,他开了窗,站在案前写的认真。少臻在另一头抱了书,中间的烛火绕了飞蛾,少臻抬头瞧了瞧,忽地问榕漾:“今年一过,来年还要待在院里读书吗?”
榕漾笔不停,只道:“我还甚么都看不清,甚么都看不懂。自然要继续跟着先生学。”
少臻指尖抚着书页,他垂眸看着那一个个墨迹,道:“榕漾,我想出去游学。”
天地浩大,他只待在长河镇,他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尽头?他这般,甚至连钟燮那种人的衣摆也摸不到。
榕漾墨一顿,抬头欣喜道:“好事。”他偏头,“我也想出去游学,但我差得太多,唯恐踏出去不知方向。你若能,这是好的。”
出来上茅厕的朴丞打窗下过,撑身坐上窗沿,看进来,道:“什么好的?”他望少臻,“你要走?”少臻以为他又要出言嘲弄,谁知他这一次抬膝靠窗边,道:“正好,我也要走。”
“你走?”少臻皱眉,“你游学去吗?”
“不是。”朴丞捂着肩头活动一下,道:“我要去靖陲。原先跟着先生念书,那是为求静心,指望我做个书生是不能了。蒙叔说靖陲北阳军还是收人的,我想去。”他话顿,又摇头,改正道:“是我要去。”随即露了本性,“老子要去靖陲做将军。”
“你也要走呀。”榕漾怔怔放笔,他道:“那就剩我与师兄了。”
可师兄近些日子总是忙,少与他们一道。榕漾想着,眼眶先红了,他道:“好,出去总是好的。”
少臻合书,起身对他道:“我还不一定,学识不牢,乱跑也未必有益。”
朴丞翻身进来,揽了榕漾,凶神恶煞道:“你怎么又哭啊。”榕漾红着眼看他,他一滞,转而软道:“……总会回来的。”像是找到了安慰处,他道:“不论谁出去了,总是要回来的。院里才是营地,谁能不回家?”
“是了。”少臻也接道:“谁能不回家。”
“那得拉钩。”榕漾伸出小指,“骗人哑巴狗。”
少臻伸手,被朴丞拍掉了,道:“还拉不得。”他道:“明早等师兄来了一道。”
榕漾红着眼等到天亮。
苏舟却没有来。
第49章 急昭
苏娘子为许兰生看了人, 是个蒙馆后生, 长得干净,人很勤快。许兰生从窗往外看,正见这人站在苏硕身前,笑容温暖。
这笑容眼熟,齿白灿烂。
许兰生微怔着捏紧帕, 轻轻道了句好。人不在意她有个混账哥哥, 也不在意她还带着老母亲。人很好, 知礼识字, 不碰烟粟。
许兰生从馆里出来,才发现有人靠在门口等了不知多久。
苏舟一瘦, 肩骨挺直,立着青衫, 已经高出她不少。他面上有些憔悴, 袖里空空,风一过,不像个少年人。
两人静峙,苏舟偏头,看院里那后生和人说笑,比他瞧着沉稳,比他瞧着干净。他腰上的荷包在袍动时晃了晃,他道:“挺好的。”
许兰生倏地湿了眼角,她退后一步,低声道:“苏舟……”
苏舟道:“这事早该定了是不是。”人垂眸,哑声道:“姐姐该知会我一声。”
许兰生擦着泪,摇头道:“对不住。”
苏舟仰头,汗掉下来。他怀里还揣着镇那头的脂粉,奔跑过几条街,赶在回院前送来。他不想露什么委屈色,他只是觉得眼里酸重。
书本上讲人间情字,最不过你情我愿。他这里不是,他只是一厢情愿,独自闷头,自以为是。
可还是疼啊。
苏舟抬手触到眼角,指尖发烧。他道:“是我对不住。”
许兰生掩帕啜泣,苏舟将脂粉摸出来,轻轻压在了头顶的檐沟槽里,他望着许兰生,仿佛终于看到了姑娘的模样,不再是心里边模糊的影。懵笼在胸口的情愫被扒开,露出他乏味枯燥的少年心,蒸在甜腻作呕的烟瘾里,日复一日,青涩渐褪,无趣滋生。
苏舟浑浑噩噩的回家,推开院门时,才发觉院里支着的梯子上坐了人。日头还没偏,晒得人两眼发昏,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来,这人是他六哥。
时御坐了挺久,听他进门,也没表情。
苏舟合上门,垂手等着。
时御抬指压鼻梁上,擦了汗。他道:“哪去了。”
苏舟不做声。院里暑热混杂着焦灼,沉默的重量砸在身上,让他十分疲惫。
时御后靠身,压梯阶上,目光沉沉,再次道了一声:“哪去了。”
烟枪就压在时御胳膊底下,他今日来给老人家送羹。老太太捣腾屋子,他给搭把手。苏舟的屋子都收拾完了,本没什么异常,偏是老太太的扣滚掉了一颗,时御给伏地上找的时候,从苏舟床下沿摸到了烟灰。这小子藏的很谨慎,床下没东西,如果不是他这床当年是时御和苏硕给做的,旁人根本寻不着。他把烟枪藏在床板下层的夹柜里,一同放着的还有抽了一半的烟粟。
时御料想过。
这群小子谁都有机会碰烟粟,却唯独不该是苏舟。朴丞那个桀骜性子,被人下套是最容易的,他原盯着朴丞盯的最狠,可谁能猜到,他最放心的这个才成了唯一一个。
苏舟突地道:“烟行。”他从怀里扯出东西,扔在地上,狠道:“我去了烟行。”时御过来拽起他,他扒住时御的胳膊,猛地大喊道:“我抽这东西又怎样?又如何!时御!”
他胸口起伏,压抑爆发,红着眼扒紧时御的胳臂,勃然道:“你到底凭什么、凭什么!”他喊哑了声,泪就下来了,人还是狠着神色,像是要抛弃掉过去对时御所有的崇拜和敬重,他的不甘和痛苦纠缠,他道:“你怎么敢管我!”
时御一把掼压下他脑袋,重擦在地上,时御道:“我管不了。”又陡然冷道:“但你站得直?爬得起?苏舟,你自个跪下去容人作践,有种你起来!”
苏舟被压在地上,他撑身,他撕咬,可这头上的力道让人绝望。
他站不起来。
时御说得没错,他自己跪下去,轻狂的自以为。实际上他做不到,正如他以为他的英勇能留下许兰生,然而在许兰生眼里,他仍旧是个孩子。许庆生当日看着他抽,是不是也嘲讽大于惶恐?没人相信他能戒掉,就连苏舟自己,也从一开始的拼命压抑拼命挣扎,变得逐渐麻木纵容。
瘾字轻易提不得。
苏舟哽咽着,嘶喊着,他道:“我能!”可这话太轻飘飘了,不带分毫重量。他哭哑着:“她能等你,却等也不愿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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