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决定是,北征匈夷。
朝堂直接就炸了。这一回,连我也开了金口:“师兄,你当真要走?”
我看到我师兄微微皱了眉头,不开心地抬头来看我。我知道是为什么——他不允许我在外叫他师兄的。可我哪里还管这些?他竟然要走?我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明断,知晓他不会带我,他要把我留在这里——偌大金宫,孤身一人。
也许是我眼中的凄惶感染了他,他冷冰冰地抬头,触到我的目光后愣了一下,然后眉头舒展开,竟然温和了下来。他微微张开了口,像要回我,却被打断。
有老臣死谏:“不可啊!殿下!先帝天生将才,已为大衍封疆一千七百六十万里!这皇土幅员辽阔……却落得匆忙。内纲不稳、治理政策还未落成,实在不宜再拓疆土了啊!”
跟着李无渊打了半辈子仗的龙虎将军道:“殿下!如今南苗饥荒未除,东海洪涝未平……先帝征战多年,大衍虽风光无匹,国库业已被掏空了,民间负税繁重,怨声载道……此番光景,实在是,打不得了啊!'”
山羊胡子的谏官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吊着一嗓哭丧样的腔调以死相逼:“殿下!去不得啊!您若执意要去,老臣也只好效死于前了啊!”
群臣跟着趴了一大片,鬼哭狼嚎,凄凄惨惨:“殿下三思啊!”
我在这阵阵哭天抢地里,却似乎听不见别的,也看不见别的,只死死盯着我师兄。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又问了一遍,那声音虚软得像一只小猫崽:“师兄……你,当真要走?”
可是他没有听见。
他背过身,正对群臣,面若寒冰,声如沉水:“我意已决。”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与整齐的金铁摩擦声砸在了一起。
那山羊胡子的谏官是个耿直人,说死那是当真要死的,当机立断的,就朝离他最近的盘龙柱撞了过去……不是冲过去的,而是直接飞扑过去……撞得异常扎实,头骨粉碎,血花四溅。
本来是异常惨烈悲壮的一幕,好死不死,在他撞上去的同时,右半边以战萧为首的武将们正齐整跪下,一身铁甲片撞出了整齐划一的一声金戈铁马,生生把老谏官以死作结的赤胆忠心给淹没了。从我这个高高在上的角度看下去,当真是,瞧来讽刺。
群臣都还懵着搞不清状况,战萧他们那一群没了魂儿的倒是若无其事长拜下去,声音铿锵有力:“唯殿下命马首是瞻!”
在大衍朝堂上,左边立文臣,右边站武将。新朝以来,文臣未动,武将却换了一大批,这是必然的。而换上来的这一拨,可想而知,便是原无垠军的各位统领——皆是受过观火琴摄魂、对我师兄绝无二心的傀儡。
其他人当然不知道这些人是傀儡,可傻子也知道那是我师兄的人。我师兄前几个月的平和似乎给了他们很好说话的错觉,现在战萧他们这气势雄浑地一跪,所有人才如梦初醒。
不说皇帝给永宁王的权势,这大衍王朝实打实的兵权,都有至少三分之二被这个男人牢牢握在手中。
什么官制改革,什么资本流通,什么开展国贸……
这个男人想要打仗,就得打。
我师兄第一次用纯粹的暴力和权势碾压了这些士人们的骄傲。左边的文臣跪了一片,右边的武将也跪了一片,只有我师兄他一个独立在这一群臣服的人前,背对着我,脊背笔直。
我看着他冷硬的背影,很想哭,也这么做了。
他的这个背影很像我师父,俊俏,疏离,直挺,冷漠,甚至连那黑发垂落的长度都如出一辙。我师父收拾我很有一套,他不打我,不骂我,也不罚我……他就只是让我感到恐惧。我师父护着我十五年,朝朝暮暮……可在这十五年里,我经常会感觉到他的杀意。他经常把背影留给我,让我觉得他下一秒转身回来就是要动手了。他护着我……也许是因为他还不想杀我。
然后在那个下雨的夜晚,在昏暗的灯火下我看到我师兄剑光如雪。他杀人如杀鸡,在那一屋子血泊里,唯独不杀我。那时候我就有种十五年来分外熟悉的感觉——他随时都能够杀了我,可他说要护着我。
所以我就跟他走了。
我有时候觉得我是很恨我师父的,可是看到这个背影,我忽然发觉我其实有点想他。
我哭着站起来想去拉他,一个不小心就直接从金阶上跌了下去,直接滚到我师兄脚边。他回身来看我,我一把扯住他的裤脚,大哭:“师兄!你别走!我不准你走!”
他立马跪下来抱我,看我摔下来的伤。我的额角刚刚磕破了,左半边脸都是热的。他略显慌乱地捂住我的伤口,问道:“疼不疼?”
我依旧哭:“你是不是不会带我去?”
他无奈,只能答:“皇上自当留守京中,稳定军心。”
我立马开始扯自己的皇冠,哭得更加卖力,死命撒泼:“那这个皇帝我不要做了!我不要你走!要不你就带我去!这个皇帝我不要做了!”
我师兄紧紧抱着我,用宽大的袖子掩着我,厉声吼了一句:“退朝!”
惊愣的官员们逃命似的往外退,不知谁摔了一跤,跟着倒了一群,一时间人仰马翻。待他们慌慌张张退完以后,我都快要哭晕过去了,只能停下来喘气。
我的皇冠已经被我扯掉了,我师兄就把下巴搁在我头顶,叹息一般道:“别说那样的话,皇上。”
我冷静了几分下来,开始同他打商量:“你实在要走也是可以,那你至少把师父叫回来。你们一个不在,我会死的。”我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山羊胡子新鲜的尸体,和那盘龙金柱上的血痕,眼泪又开始哗哗往下掉:“我一定会死的。”
我师兄问:“为什么呢?”
我也愣住了,为什么呢?难不成没有了他们,我便活不成了吗?
我突然发觉,人不仅会因为“某某在”而害怕,也会因为“某某不在”而害怕。
“怕什么呢?”我师兄继续说,“怕什么呢?皇上?您有这世间最大的权力,您要谁死,那他就必须去死。臣走了,也是一样的。您看看,谁敢不死,等臣回来收拾。”
他的嘴唇若有似无地划过我的侧脸:“别怕,等臣回来。很快的。”
我问:“多久?”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妥协了。
他说:“不久。”
我又看了看山羊胡子血肉模糊的尸体,想了一会儿,道:“不若明天我把琴带来,给他们弹上一曲。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他们一天到晚吵吵嚷嚷的,也不嫌累。”
“别。”我师兄的表情非常严肃,“以后我没让你碰,你就别给我碰那琴。”
“可那些人叽叽歪歪太烦了!”我牛脾气上来,正要开骂,我师兄复又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颈窝,“会疼。”
刹那间,我又想起了那个有薄雾的清晨。我师父从后面揽着我,握着我幼小白嫩的手压上琴弦。他一只手按着我的胸口,嘴唇贴着我的耳垂,声音十足温柔:“小戮儿,别害怕,现在痛过了,以后就不怕痛了。乖啊。”
可是真疼,真的,还是很疼。
在摄了无垠军八十统领魂当晚,我不多不少,也就吐了半盆子血吧。昏过去之后脑子跟炸了一样,鬼影重重在梦里晃。这样的感觉我没有出现过,有一瞬间觉得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我师兄在旁边,没让我死成。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再摄魂了。
我到底是没能留下他。
他走的这天是个阴天,我一直送他出城。灰色的城墙在这样的天色下有些萧索,我站在城墙之上向他挥手,他勒马回头,长发飘舞。
他就是在朝堂上也不束发,领兵打仗也不穿铠甲。他的坐骑还是一直跟着他的那匹青马,其貌不扬,却凶悍异常。青马长嘶一声,大军三声誓师,开拔。
新历元年,永宁王举王旗亲征,率兵八十万,北伐匈夷,三年方归。
☆、一
六、
我师兄走后,我的生活乏善可陈。几次心血来潮斩了几个惹我不高兴的人,出乎意料,他们除了不停磕头不停哀求以外,居然连挣扎都没有。杀他们的时候我其实有些隐秘的小心思——如果他们抗旨不死,我师兄会不会从天而降,来收拾他们?
可是没有人反抗,理所当然,我师兄也没有从天而降。
于是杀着杀着我也失了兴致。
我百无聊赖。
宝卿是我的大太监,他存在的意义就是给我找事做。有一天,他抠抠怂怂地问我:“陛下……近来,您与娘娘相处得愉快不愉快?”他风雨如晦的小眼睛在胖脸上冲我闪着,我觉得他笑得很猥琐。
我道:“还可以,我就是不大受得了她的脂粉味。”
宝卿冲我挑挑眉,笑意分毫不减,胖脸上两团酡红,更猥琐了:“皇上您进宫晚,没来得及给您挑女御……这床笫之事,没人手把手教您,便也只能如此了……”说罢他跪下来递给我一本黄皮书。
我看不得他那个猥琐样,让他滚远点,然后低头翻开那本书。扉页上是大大的“春宫”二字,再翻,皆是些衣衫不整的男女。一开始我没看懂,看了一会儿,想起跟着师兄造反那会儿来勾引他的那个女人,刹那似有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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