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说:“学姐从小孤单惯了。我说她有趣,是发自真心的,尤其是和我弟弟比起来,她简直太可爱了。”她神色一黯,“学姐也知道的,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有弟弟的姐姐,日子总是不会好过。”
原来她来自传统的重男轻女家庭。叶从心想起她对爸爸的心疼,说:“但你爸爸很爱你。”
“对。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差点没能参加中考。妈妈希望我初中毕业就在家里帮工,能结婚了就马上嫁人。是爸爸帮我说服她,我才有今天。那时候弟弟才上小学,很不懂事,每天都要打我,抢我的钱。如果我反抗,他就会哭,然后妈妈骂我。所以我拼命考学,考到了市里,上了住宿的高中,这样终于摆脱了他们的控制。”
“你爸爸反倒重视你。”
“是啊,可笑吧?”丁香的筷子停在空中,望着虚无苦笑,“我爸爸虽然也有些传统思想,但还是进步很多。守着古老的秩序的,却是同为女性的妈妈,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
叶从心问:“因为舆论吗?你妈妈也许在那种圈子里的社交更深入,比起从夫,她更从周围的人?”
“也许有这个原因。但我觉得,也许阴谋论一些更贴近真相。她作为女性受到的一切,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所幸免,不然她可能心里不平衡吧。”丁香笑了笑,继续涮丸子,眼里毫无温度。
叶从心被她这个想法吓到了,这毕竟是反人类的。她措辞许久,缓缓道来:“你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每个人心里总会有些阴暗面,促使一个人做一件事的原因也不可能唯一。我相信你妈妈有这种想法,但这想法不是主要的。况且,一个母亲如果对孩子抱有如此的恶意,似乎就不符合你的那套人性论了。”
两人沉默良久。叶从心担心自己太过说教,惹她不快。但过了一会儿,丁香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她要的一罐啤酒,说:“谢谢学姐,跟你聊天心情总是会好起来。”
叶从心觉得这话说反了。
“我回家之后查了一下学姐的父母。陈念副教授,丧生于17年前的沧头石油化工厂特大爆炸。那次爆炸是工人操作重大失误造成的,陈教授原本是可以逃出来的,但是她选择让工人们带着学生们先走,为了切断爆炸链,让周围村庄的损失降到最低,自己又返回了控制室。
“叶济达副教授,因为长时间接收核辐射,身体早衰,妻子死后一年也离世了。”
叶从心平静地听着她复述自己父母一生最璀璨的一段历史,这些是她从小听到大的,莫康已经为她讲了无数遍,让她牢记在生命里,可是听多了,心里就变得无波无澜。同样的故事被丁香说出来,她带着澎湃感情的有厚度的嗓音将这些事迹重新染上了颜色,这颜色是来自于复述者的崇拜。丁香是如此崇拜叶从心的家庭。
“学姐,我就知道,你的父母是这样善良的人,所以你一定也是,不会用恶意去揣测别人。”
叶从心心虚极了,她这辈子也不会想到会有人用善良这个词来形容她,“不,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
丁香没理她,用啤酒罐与叶从心的红茶杯碰杯,“敬叶从心的父母。”
叶从心看到她的眼圈都红了,瞬间飞走了一切思绪,摸摸她的头,“敬丁香的爸爸。”
丁香一口喝光了一罐,又要了一罐。
“敬控理课。”
“敬自动化系。”
这次是一口半罐,继续。
“敬人权协会。”
“敬清华。”
第二罐啤酒肝完了。叶从心脸有些红,她做人一向低调淡定,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如此发神经。她们的神之敬酒被旁边的不少人偷偷围观,叶从心低下头,心里却燃起一团火。
旁边一个一边吃肉一边看GRE词汇的男生突然加入:“敬宇宙中心五道口。”
对面一对小情侣也加入了进来:“敬天通苑!”这是北京的一个著名居民区。
可能是刺激到了广大清华单身狗,场面突然就控制不住了,周围的学生们开始不约而同地对着小情侣说“现充去死啦”,但都是祝福的语气。后来不知怎的,大家都开始敬,甚至出现了“敬社会主义中国”以及其他一些意义不明且不太方便公开写出来的语句。
这就是青年同学。即便读了再多的书,平日里多么自诩清高,多么看不上叽叽喳喳的吃瓜群众,却免不了怀着一颗极易被感染的心。一时之间,原本完全不相识的大家热闹了起来,尽管一旦出了这个门,马上就会回到冷漠状态。
没有人再注意煽动起这场暴动的两个始作俑者。
叶从心发觉,丁香两眼弯弯,直勾勾地瞧着她。丁香的酒喝得太猛了,脸颊泛红,那样子与其说是在欣赏她,不如说是在勾引她。
叶从心谨慎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小声说:“你再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喝掉。”
丁香扑哧一声笑了,“好暴露年龄的广告语!”
然后继续盯着她看。丁香的格子衫袖口大大咧咧地敞着,溅上了一点汤汁,嘴角还有凝固的麻酱。但是不碍事,脏掉的心上人才更加诱人。
叶从心说:“我想看看你的耳钉。”
丁香撩起右边的头发别在耳后,凑到叶从心面前去给她一个侧脸。叶从心咽了咽口水,轻轻拉着她的耳垂。黑色珠光的,心形和花形的简约耳钉,不仔细看的话只觉得帅气,仔细看能看到很多细节,便觉得是帅气中有可爱。她是因为什么而该换了形象,从乖乖女变成了现在的知性风格?解放天性了吗?一般情况下,外形的天性解放是内心解放的体现,丁香又是解放了些什么?叶从心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有所期待的。
丁香有点醉,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眼睛半睁似有些困。
叶从心想亲吻她。想就在这犹如狂欢的场合里当众亲吻她。想疯狂。
她拉着丁香出了火锅店,迎面吹来今夜的第一缕冰凉春风,风中竟然夹着雨滴。星辰已经挂上天幕,校园里的路灯都开了,但总比不得校外五道口的灯火辉煌,这里显得僻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叶从心的浴火被打在脸上的雨滴浇熄了,丁香似乎也清醒了一些。
丁香的宿舍楼正对着紫荆操场,中间就是人权协会上次做活动占用的马路。两人穿过马路,便看到操场上影影绰绰的都是些正坐/躺在草地地皮上温存的情侣。叶从心和丁香沿着跑到散步,经过了三对情侣之后,问:“所以,你加入人权协会是真正因为想做点改变?”
丁香说:“当时弟弟跟我要钱,我给他打了八百之后自己没钱吃饭,越想越委屈。就想,人权协会应该是个好地方,会不会有很多和我遭遇相同的人呢?”
“有吗?”
“没有。大家加进来的目的都很单纯,基本都是为了给简历添彩。”
“……”
“哦,还有一部分是为了搞对象。”
就比如叶从心。
“这个协会做不了什么事情。成员基本都是富裕人家的孩子,才有空出来搞社团而不是泡在图书馆学习,他们只是为了一种自己站在社会最前端的满足感。很多社会问题他们并不能感同身受,做不到雪中送炭。”
叶从心说:“也不是绝对的,你看马克思就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毛主席家里是富农,周总理家境更好,不也为了无产阶级发起了革命吗。”叶从心说着举起手,像诗朗诵一般指向操场上淹没在夜色里的五星红旗。
丁香又被逗笑了。
“而且你已经算是改变命运了,不管以后读研还是直接工作,都会比上一辈强一个档次,你可以留在北京发展,等真正经济独立了,就再没有谁能囚住你。我觉得吧,真正值得帮助的人,是不会希求别人来帮助自己的。就像你这样。”
丁香收到了一个微信,看了一会儿,没有给出回复。她说:“爸爸病情稳定了。”
“开心了?”
丁香点点头说:“学姐,我要跑一圈。”
“……这个恕我不能陪你。”
丁香哈哈大笑,突然就给了叶从心一个熊抱,在她耳边柔声说,“那就在原地等我吧。”
她挥挥手,沿着跑道冲了出去,宽松的格子衫和紧身牛仔裤,将她悦动起来的身体线条勾勒得很美。叶从心浑身上下都是僵的,要是有人带着红外线探测仪,满操场小情侣的红外反应一定都及不上她。
丁香花费了比叶从心预想的长得多的时间。她的身影太远,叶从心看不清楚,隐隐觉得她似乎在操场的正对面停了下来,慢慢地走,但又觉得那个不是她。后来叶从心彻底看不见她了,雨稍微下大了一些,她有些心慌。她以为丁香捉弄了自己,独自跑走了扔下了她,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丁香刚好跑回来。她撑着双腿顺气,说:“学姐……我……有时候觉得,你……特别亮。”
“……靓?”
“亮。光亮的亮。”
“这是在夸我长得白吗。”
一个健美的黑人留学生沿着跑道跑了过来,又超了过去,他张着嘴喘气,两排白牙在夜幕中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