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夏天。某天晚饭时间过后,叶从心造访琴行,今天杜灵在外地演出,陈秋糖独守空行,琴行刚巧停电了,黑咕隆咚。叶从心说:“你不是说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以来找你吗?我的研究遇到了瓶颈,很心烦,想听你弹曲子。”
“我记得你并不喜欢古典乐……”
“你又记得了?”
“……”
陈秋糖便为她弹吉他,弹的是她最新练习的曲子,还不算十分熟,时有错音和间断。房间里一片漆黑,陈秋糖所在的旁边点着一盏蜡烛,烛火敏感地随着微动的空气摇摆身躯,仿佛弹琴人的心。一曲弹罢,她放下琴,等待着叶从心说点什么,却只听到一声声均匀安宁的呼吸。
“我就说你不喜欢吧……你没有艺术细菌。”陈秋糖蹲在她身边,抬头望着她垂着的脸。悠悠的烛火和莹莹的月光给她做了个磨皮,消去了一些岁月痕迹。她仿佛从时光中来时一般无心。却要叫做“从心”,让人跟从着她并不拥有的东西,多不公平。
可人就是这样,若你想找公平公正,便只能站到天平上去;世上普遍存在的,是不平衡,是永恒的迁就和永恒的追逐。更不公平的是,相差一毫厘的深爱,有时候会输给相差两万里的习惯。人长大了,经历过了真正的错过和失去,总要学会珍重,学会等一等,甚至后退几步,让后面的同伴追上来。
陈秋糖拿了个抱枕垫在她的脖子后面,将她弄醒了。
“甜甜,我有点晕。”
“!!!”陈秋糖顿时急了,“你又不吃晚饭!”
叶从心微微一笑,也不急着戳穿她的马脚。她让陈秋糖送自己回家,然后倒在沙发上说想吃鱼。
“大晚上的到哪里买鱼去啊……”
“冰箱里有……”
陈秋糖打开冰箱,迎面撞见那张仍然健在的冰箱条款。她咽了咽口水,当做没看见。
“叶老师,我不知道你家的调味料放在哪啊。”
“还是过去的位置,没变过。”
“……”陈秋糖翻了翻眼睛,“我说过了我不记得。”
她望着沙发上的人,觉得那货浑身上下笼罩着戏精的圣光。但是忍了,鱼还是要继续做,就用那货原来喜欢的方式。只不过眼疾加上手艺生疏,这一次的调味远不如以前来得美味。陈秋糖尝了一口,觉得甚咸——她看不清盐,放多了。
叶从心却吃得很香,她将肚子部分加给陈秋糖,还特意为她除掉所有的鱼刺,以免她看不清。陈秋糖连忙推辞:“我不饿的!”
于是叶从心虎狼一般地全部吃光了。
“你……真的觉得好吃?”
“嗯,我猜测,你就算双眼全盲,做出来的还是比我自己下厨好吃得多。”叶从心满足地说,“还有,今晚的曲子很好听,我很喜欢。”
“……别扯了,你都睡着了。”
“我已经失眠两天了,成宿成宿的那种。因为瓶颈,一直很焦虑,就是因为喜欢你的曲子所以才睡得着。”
陈秋糖连忙推着她进了卧室,叶从心闭眼之前说:“我学问做得再好,在很多方面也依然是个废物。甜甜,你很厉害,如果我是你,我甚至没有勇气活到现在,你却能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一切,吞下苦,骗过我,再重新开始经营人生,你是个有担当的人。过去的多年里,你的成长我未曾缺席,距离太近,我没能感受到你竟有如此潜力,我恨自己在你最难的时候没在你身边,但也感谢这一次缺席,让我真正认识了你。”
陈秋糖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又看到熟悉的房间,看到所有陈设真的未曾改变,她觉得自己不能再久留,不多时便告辞了。
没过多久,叶从心帮陈秋糖重新办了身份证,一切生活必备手续办妥,然后开车带她去了沧头。她告诉陈秋糖:你一点也不穷,你还有一套房产在手呢。
两人回到故乡,上山去看望了陈大的坟。叶从心为她介绍陈大的身份,和她的亲属关系,还告诉她,这个人待她如同亲生父亲,你儿时也曾在梦里喊他爸爸。陈秋糖的眼圈当时就红了,叶从心自觉回避。
下山的时候,有一段路正在修整,道路崎岖难走。叶从心走在前面,突然被陈秋糖拉住。陈秋糖长腿一跨站在她的下方,转过身来,朝着她伸开双臂。无需多言,叶从心便落进了她的怀里。
“你竟连这个都记得。”
“……记得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做了。”
“哦,是了,人是有身体记忆的,有时候比头脑记忆还深刻。”叶从心说,“也不知道你的身体记没记住别的一些动作。”
“……”陈秋糖暗骂了一句老流氓。
两人收拾出一间房,简单过夜。叶从心这几天睡得很好,精神头十足,她心想自己这次听曲子一定不会在睡着了,于是让陈秋糖弹首吉他曲给她听。
陈秋糖弹起了风尘仆仆带过来的吉他,特意挑选了一首旋律动人的,不那么特别古典的曲子。房间空旷,曲子自带混音,陈秋糖闭上双眼盲弹,自己听得如痴如醉。再一睁眼,叶从心竟然又倒在床上做起了梦。
“你还骗人,明明就是不喜欢。”陈秋糖无奈地想,自己和她,真的是不般配得很。即便是被命运拧在一起纠缠半生,中间仍然隔着一道鸿沟。
她躺在叶从心身边,心想:所以尽管我爱她,她不爱我,这也怨不得谁。谁叫她于我而言太过浓墨重彩,而我能留给她的却只有赤诚呢?她努力拉拢我的样子,令人感动却也令人发笑。奔三了,我才清醒地认识到,她和丁香在一起的时候与和我在一起时是那样不同。
叶从心闭着眼往她怀里滚,陈秋糖便照原样揽住,她大概知道叶从心已经醒了,曲子结束的时候她就醒了——就像厌恶英语的小孩,在别人停止读英语的时候会自动醒来一样。
“你再回答一遍,要不要跟我回家去。”叶从心突然说。
“叶老师……”
“叫姑。”
“别了吧,我不太适应。”
“……随你吧。”
陈秋糖说:“叶老师,就像甜甜喜欢你一样,阿黄也喜欢你——她们对你这种人没有抵抗力。可是,虽然阿黄不记得甜甜,阿黄说的有一句话却是真心的——她不会再挑战爱情。”
“爱情?”叶从心笑笑,“连阿黄这种三十出头的人都不再挑战爱情,四十岁的叶老师难道还看不清吗?我和阿黄一样,不相信爱情,但相信爱。”
陈秋糖有点鼻酸:“谢谢叶老师,坦诚告诉阿黄这些。”
……
后来八月末的一天,杨程程突然告诉叶从心,她搞到了签证,过两天就飞走了。原来这么久以来,这人闷声不响地却从未放弃过。
叶从心有了对她这个人的深刻了解,对于这样的一个结果,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了。
“从哪儿搞的?”
“正林他妈。”
叶从心一怔。杨正林出国后,杨程程和他父母的关系就僵到冰点,所以她竟忘了还有杨正林家里的关系可以走。
“你婆婆……知道你要去找他,是不是对你态度好些了?”
“哪里啊!她骂我来着!”杨程程一脸委屈,“不过前一天骂我,后一天就给我托了关系。当然嘛,我不要命了也要去找她儿子,她还可能拦着?”
这就说明冰总算是破开了,只要破了个口,全融的那一天也就指日可待了不是吗?
叶从心一脸老母亲的微笑,而杨程程问她:“甜甜快要过生日了吧?你要不要借机把她接回来?”
借机?叶从心苦笑地想,自己这是混成什么德行了,接她回家都需要找借口。曾几何时,她便是把她关在门外,那孩子也痴痴地不肯离开呢。
“这需要她同意啊,不然我算是绑架吧。”
“可是她那个状态……不管是不是装出来的,都不是太好解决。要不……你学学我,也冲动一下?”
叶从心瞪她,“你那是傻,这辈子都别指望我跟你一样傻。”
“好吧。”杨程程傻笑,“我也知道,你老人家能付出时间和耐心,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只是觉得……就算我们活到八十岁,剩余的年份换算成天数,少得吓人呐。”
九月的一天,叶从心看着新闻关心杨程程在国外的现状。新闻里的外景主持人正是杨正林,他正在报告最新的一次自杀性爆炸袭击。这次袭击的位置邻近中国大使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但局势太过动荡,马上将会进行第四次撤侨。
叶从心一边给杨程程发微信问候,一边看着电视上显然沧桑了许多的杨正林,谁知道接下来的一幕,让她目瞪口呆。
记者杨正林应台里工作人员安排采访一位赴中东进行撤侨工作的女性志愿者,之所以安排采访这一位,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出现在电视上特别能给祖国挣面子。
杨正林一转头,看见被访者的一刹那,表情就僵了,整个人愣了两三秒钟,连国内直播厅的主持人都看出了端倪。
杨正林硬着头皮问:“女士您好,请问这一次目前滞留华侨的安置情况如何?这一批大概会撤回多少人回到祖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