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洵沉默,他那时刚知道穆九与恩公为同一人,两人是五行相配的阵法师,自然容不得别人说穆九半个不字。
“其实我对吴青也是一样的,尽管别人怀疑他,可只要我信他就好了。这种感情旁人无法明白,就算天底下的人都想要我死,也唯有他不会。这些事以后不必再提了。”
陵洵见钟离山态度如此坚定,便不好再说什么,唯有告辞离开,只是心中却在想,他当初那么信任穆九,最后不也证明是自己错了么。
但愿钟离山比他眼光好点,不要被情感蒙蔽。
待吴青的巨石阵落成,又是一个多月过去,在这期间,陵洵曾向钟离山建议,不如趁清平山已经积蓄了一点力量,来个先下手为强,出兵援助汉中,以免陈冰攻下汉中后直接将战火燃上清平山。
可是这个想法一经提出,便遭到以吴青为首的一干清平山老人强烈反对。许多人认为,既然清平山终须与陈冰一战,为何不以逸待劳,熬个三五月,等着汉中城破,凉州兵与汉中兵两败俱伤,再出师来个渔翁得利。
最终这提议也便不了了之,可是陵洵不知道为什么,常常站立于清平山西麓栈道,向汉中方向遥望,心底生出隐隐不安。
这一日,陵洵又站在栈道上,只向斩风关巨石阵看去,蹙眉静立良久。
山中本就清凉,即便是三伏天,也要比外面凉爽些,更何况如今已经进了九月底,晚上还是有点冷。
站岗的士兵换了一个又一个,不时有人上前询问,风爷是否有什么事要交代,陵洵却只是摇头让他们离去,说自己只是深夜无眠,在这里随便走一走。
到底为什么心事重重,无法安眠?
恐怕陵洵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那渐行渐近的婚期,让他不知以何种态度对待穆九,又或许是担心汉中生变,清平山短暂的平静安逸被打破,更或许,是因为再有一个时辰,过了子夜,便是他真正的生辰。
当初为了掩藏身份,他除了改名换姓,连生辰八字也一并更改,活了十九年,自从经营起锦绣楼,他每年生日都是大操大办,邀请一票狐朋狗友,真正的生辰却只有自己度过,悄悄给故去的父母亲人磕个头,便算了事,连碗长寿面都不敢吃。
平时倒也没什么,可是今年恰好是他二十岁生辰。
弱冠之年,然而他上无长辈加冠,下无兄弟引入太庙,不得祭拜祖宗,不得祭告天地,难免心生萧索。心中荒凉,便更觉身体寒冷,山风拂过,陵洵忽然打了个寒战。
便在这时,有人将一件斗篷在他身后披上。
陵洵无需回头,也知道这人是谁,只因这是世上唯一能让他有所感应的人。
“你怎么来了?”陵洵淡淡地问,也不转身去看。
“我来陪主公。”穆九回答得也坦荡。
“陪我做什么?”
“陪主公庆生。”
陵洵身形微顿,终于回过头看向穆九,点点头对自己说:“是了,你应该是知道我真正生辰的。”
穆九这时走上前,陵洵才发现他手中竟然提着一个食盒,他将食盒放在栈道内侧,便又退后,在稍远的位置站定。
陵洵忍不住嗅了嗅鼻子,“那是什么?”
“寿面。”
陵洵心中微动,竟觉得冷冰冰的身体暖了起来,然而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不咸不淡道:“还有一个时辰,你这寿面准备得未免太早,恐怕时间到了,面也就凉了。”
穆九不置可否,只是看着陵洵淡淡地笑。
陵洵觉得别扭,转身欲走,“好了,我要回去了,你的心意我领了。”
“主公这便回去,该如何行冠礼?”
陵洵停下脚步,“你这是何意?”
穆九这才缓缓上前,自宽袖中取出一只木匣,递给陵洵。陵洵狐疑地接过,打开之后竟发现里面躺着一根成色极好的白玉簪。
“此乃将军遗物,为历代镇南世子行冠礼时所用。”
陵洵拿着木匣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低头盯着玉簪,眼中酸涩,啪的一声将木匣关上,哽咽道:“所以这又有什么意思?人都没了,只留下一个物件,以为我会感激你吗!若不是你父亲……”
“当年要害将军的人很多,贪狼王廷,朝中权贵,甚至是皇帝本人,我父亲也只是其中一枚棋子而已。”
“所以你觉得你父亲是无辜的?”
穆九拂开衣摆在陵洵面前跪下,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并非无辜,而我也并非有罪。我是主公仇人之子,所以我也只能是仇人?我又何其无辜?”
这正是陵洵无法面对自己的问题,穆九的父亲害死他满门,可是这又与穆九何关?但若是让他完全心无芥蒂地与他相处,他又做不到。
“你起来吧,我并不怨你。”
穆九起身,沉默片刻,又对陵洵道:“我知主公心结难解,因而今日前来,一是为将玉簪奉还原主,二是为辞别。”
陵洵心中猛地一抽,“辞别?你要去哪里?”
“既然主公每次看到我便会激起心中隐痛,莫说婚事,即便只是维持主臣关系,想必也十分艰难。我想既然这样,不如就此各奔东西,永不复见。”
陵洵瞪着穆九,见他不似作假,忽然将心一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也好,那你就走吧!不送!”
站了许久,他知道那人还在那里,心里的火气未免消解了几分,用余光偷偷往后瞥,喝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既然要走,你我以后便不再是主臣,看在我曾为你启蒙,也可算是半个老师。”
“要走就走,你唠叨这些屁话作甚!”陵洵忍不下去,连粗话都爆出来,转身对穆九怒目而视,却见穆九正深深凝视着他。
“少期,明日你便成人,我想为你加冠。”
第84章
午夜子时,呼啸的山风停止,原本暗无星辰的天空忽然云开雾散,现出一轮皎白皓月。寂静山林中升起万点荧光,好像夏天的萤火虫漫天飞舞,将大半山麓照亮。
陵洵跪坐于烽火台之上,穆九站在他身后,将他发髻缓缓拆开。陵洵的头发养得极好,满头青丝又顺又软,发簪一经取下,便没有任何阻隔地披落下来。穆九拿一把玉梳,一下一下替他梳头,从发根至发尾,动作温柔,完全不会弄疼他。
穆九梳得很慢,可陵洵心跳得却很快,眼睛里也映着那如碎星的点点荧光。
“弄这些做什么,也没甚意思。”他故作嫌弃,可是目光却无法移开,经常追着一点星火,看它从生到灭,由草木土地里来,到云端苍穹中去。扶摇直入九天的过程,似超出轮回的解脱,也似飞蛾扑火的湮灭。
穆九道:“将军世子行冠礼,本应高朋满座,鼓乐齐鸣。然而因情势所迫,世子无法将身份揭开,以致寒夜行礼,只你我二人。因而唯有以天地为宾,山间万物生灵为客,共贺世子加冠,才不会委屈慢待。”
天地为宾,万物为客,才不会委屈慢待。
陵洵不禁抬起头,仿佛置身于星雨之中。他微微闭上眼,想到这些年所经历种种,本是天潢贵胄,将门之子,却沦落到绣坊给人做衣织布,幼时受打骂,少时为赚钱铤而走险,常常朝不保夕,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人识破身份,招来灭顶之灾。他曾立誓要复仇,要将陷害他陵家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斩尽,然而到头来,却发现那个离他最近的与家仇相关的人,既是他所爱之人,也是他要结草衔环之人。
他的确很委屈!
他怎能不委屈呢?
然而若没有身后这个人,他的委屈要远比这更多,甚至能否活到今日都是未知。
陵洵眼眶发酸,感觉心里像堵着什么,因为怕眼泪流出,也不敢睁开眼。
穆九这时已经将他的头发重新束好,为他穿上事先准备好的礼服,手执发冠,轻声道:“非常之时,只得一切从简。陵氏子,洵,即日起,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敬尔威仪,淑慎尔德,惟愿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说罢,为陵洵加冠,再以那根白玉簪固定住。
“礼成。”
最后这两个字,像是敲进陵洵心里,好像在那闷堵淤塞的泥沼中开出一个洞,周身的温度迅速从那个洞流出去。
“我走了,还望世子保重。”穆九的声音比平日要沙哑几分。
原本静止的风再次流动起来,熟悉的兰香越来越疏淡,陵洵终于睁开眼,却刚好看见穆九背对着他,沿着栈道越走越远,在他身前不远处,一个传送法阵浮现于半空,不知通往何处。
陵洵就那样看着穆九进入传送阵,连同法阵一起消失,却没有追上去,更没有出声叫住他。万点星辰重归于寂灭,月光隐去,火把重新摇曳跳动,一直不见踪影的巡逻卫士也走过来,他们见陵洵呆呆地坐在烽火台上,想上去说话,却又不敢,最后只好继续向前面去巡视。他们好像并没有看见方才的漫天荧光,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只是陵洵一个人的幻梦。
然而陵洵面前的食盒还在,提醒着他刚才所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