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叛乱的那一年,他不过十一岁。他见过建康城的混乱,见过建康城的压抑恐惧,见过建康城稳定下来后的歌舞升平,也见过侯景大败,建康又一次破城后对侯景余党的血腥杀戮。
成王败寇,战争总是在继续,城池夺了又失,失了又夺,总也不停歇。
对权势的欲望和追求,也永远没有停歇过。
“啊!”侯安都拍了拍马,嗤笑了一声,“小小年纪倒学起那些个酸腐文人悲春伤秋了!”
他大喝一声“走”,手里的马鞭抽了下去,马儿扬起前蹄,嘶叫了一声朝余晖下显得有些破败的大航城奔了过去,腰间挂着的酒袋晃悠着打在腰背上。
那酒袋甚为眼熟,正是那日他匆匆离开落下又被韩子高归还的酒袋。这酒袋看着也老旧了不少,侯安都仍是每日里挂再腰际。韩子高目光轻轻瞟了眼一下一下晃得十分有节奏的酒袋便移了开来,心里轻飘飘地闪过个念头:侯安都这人,看来也是个朴素恋旧的。
若是作为素子衣的夫君,这点倒也是个不错的条件。
韩子高把这念头刚刚转了一阵便扔在了脑后。陈茜既令驻守大航,必有他的理由。他今日也要先看看这大航的具体情况,再做详细部署和打算。
第107章 不安
刚刚听到韩子高要修缮故垒的建议时,候安都是拒绝的。
“不可行!拿侯景的堡垒来御敌,被说道出去,那是多丢面子的事!”候安都的头摇的像个棒槌一样,古铜色的脸上满是不赞同。
韩子高轻轻点了点桌上铺开的地图:“能把敌人之物,为我所用,怎么会是丢面子呢?”
候安都仍有些犹豫:“又不是非要从这几处筑垒不可,你看,三郇关此处也可行的,还有崮妠河……”
“但终究要花费更多的人力物力。”韩子高指尖落在地图上,在大航周围画了个圈,“当年始皇陛下所建长城,被后代帝王每每加以修缮以固河山,可有感到丢面子一说?”
候安都哑然了下,无可反驳。
候安都终是应了韩子高的提议,只是心里,不觉间留下了一个疙瘩。他怎么觉得,每次和韩子高商议事情,总会被韩子高带到另一边去,总会和自己初时的想法相悖。他知道自己向来心高气傲,即便有些事情做得确实颇有不妥,但也绝容不得比自己职位低的人如此直白刻薄地指出。可这韩子高,竟总能让他不知不觉间就违背了自己初时的心意还不觉得恼羞成怒,这让他郁闷间又有些疑惑——若是换做旁人,只怕自己早就起了厌恶和疏远的心思。
候安都满腹的牢骚和郁闷,既想找个人说道说道,又想找个地发泄发泄,可扭头一看,惹得自己郁闷的原主一脸正严肃正经地敲着桌面,虎口处擒着的笔在一旁铺开的草纸上点点画画,顿觉那满腹的郁闷真真如同泥牛入海般,溅不起一丝的浪便没了踪影。
罢罢罢,既然心意如此,那便本该怎样就怎样,想这么多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嘛。
绍泰二年三月一日,徐嗣徽五千精兵至石头城。
三月三日,徐嗣徽于南秦淮河南岸筑两栅,与梁军相拒。
三月三日晚,胡墅败将柳达摩逃溃至石头城,并散兵三百,与徐嗣徽同驻石头城。
三月五日,徐嗣徽率军攻冶城栅,陈霸先亲率铁骑精甲出明门袭击,徐嗣徽攻而不得。
相隔三百里的大航城内,候安都披甲挂带,正襟危坐,正欲出征北上。
早上刚刚收到冶城捷报,陈霸先击退叛军,恐叛军从河道遁逃接应北齐援军,命候安都率军截堵。
“韩子高!”候安都扬声叫到。
“末将在!”韩子高那身黑色的甲胄仍然显得有些违和,但在胡墅一战后,随军同站的这五千军士卒,再无人敢去取笑和质疑那身老成杀伐的甲胄下单薄却蕴含着爆发式力量的身躯。
“本将出征之时,着你暂接领将之职,管三军悉事!”
“末将听令!”韩子高应声,单膝跪地领命道。他墨发尽数笼在漆黑虎头的铁盔中,顶端一缕红缨耀眼夺目,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扬起。
候安都满意地点点头。
把这大航交给韩子高,他竟然很放心。自收到捷报和军命后,他就在想让韩子高暂且担任主将,独守大航。他问过自己,韩子高太过年轻,是否堪当如此大任?但是相较之下,也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此时看到韩子高的模样,竟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战场上的韩子高,和平日里的韩子高,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但若细细思量,便会感觉的到,此时一身甲胄的韩子高,周身隐隐弥漫着从容不迫,骁勇决断的气度和那不易察觉的杀气。许是他的面容过于出色,总让人不自觉看了他堪比皎月的面容,而忽视了他周身的气度。
这样的人,有时让人容易轻视,却又有时,让人觉得不容小觑。
可无论怎样,候安都这些日子倒是更深刻的了解了韩子高——这个人,任何时候都绝不会像面上那般好对付。
“好!”候安都长啸了一声,拍马转身,声音亮如洪钟,“出发!”
候安都的背影消失在大航城外韩子高视野能及之地。
韩子高抿着唇,目光看着候安都离去的方向,心思却已经飘到了别处。无论这徐嗣徽拦不拦的住。北齐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建康城一战,绝对无法避免。
只是,陈茜他,究竟为何让他和候安都守着这大航城,这几日修缮侯景故垒时,他把这大航城周边也转了不少,以他拙见,这大航距离中南一带的路途并不十分顺畅,更是易守难攻之地,只要这故垒修缮完成,任他五万军马,也抵挡的住,就算在北齐大军来时还未修缮好,也能抵御一二,所以,北齐从此处攻来的可能性,可谓是少之又少。
还有一件事也让韩子高心中生疑,当初率军赶来援助候安都之时,陈茜只说了让他等拦截柳达摩物资,以断叛军军需,可这驻守大航,却是丝毫也未提及。如今,所缴船只粮草马匹,已派人沿江绕道直送冶城和建康,而候安都应陈霸先令,西行拦截徐嗣徽,他一人领这胡墅六千降军并自己编下一百人驻守大航。把这六千降军滞留于大航,是否过于浪费和小家子气了。降军不能担大任,却也不能不用!韩子高当初有信心凭借一己之力说服降军,却并不代表他有信心安抚投降却无法征战以戴罪立功的惶惶不安的心!
以他对陈茜的了解,他断不会做这等既无用又有些隐患的事。难道是有特殊情况?还是……出了什么事?
韩子高目光望着远方吴兴城的方向,心下,隐隐的不安。
他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要出事喽
第108章 风云涌动(一)
侯安都果然在黔境河道附近拦住了徐嗣徽,彼时,徐嗣徽一百艘轻船,正顺江急下,被侯安都守在江口的大军拦了个正着。
此事本已是陈霸先交代过得,侯安都倒没什么感觉,只一件事,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竟在拦截徐嗣徽的地方,和一人不期而遇。
周文育!
这是侯安都怎么也没料到的人物。
“常侍大人!”侯安都惊地跳下马来,快走几步向周文育行礼。
“免礼免礼。”周文育指指前方乱成一团的江口,“这是……”
侯安都拱手道:“叛军欲从此道迎北齐援军,末将奉命堵截。”
“原来如此。”周文育只见得江面上百艘蚱蜢小船在急流中穿梭,岸上的士卒纷纷朝江面射着箭,前方拐弯的江口处隐隐可见得竖起的宽阔高大的竖防。周文育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侯安都,喝了一声,“本将祝你一臂之力!”
他挥手下令,一艘精巧的浑底生铁的小船被军士抬了出来,几人合力一推,将那小船推入了江中,周文育在船入江的那一刻,脚尖一点,飞身上了船,“待本将擒那贼人回来!”
侯安都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出话,就见的急流中的精巧小船眨眼间便飞出了十几米开外。
侯安都心下一惊,急跑了几步冲放箭的士卒吼道:“停箭!”
不间断的箭雨瞬间停了下来,方时被箭雨困住,行程颇艰难的叛军船只此时却像是猛虎下山般冲出了包围。
侯安都瞪眼瞧着船只中那艘灵活穿梭的精巧船只,眉宇深深皱在一起,右手间“啪”地折断了彼时还握着的箭矢。
助我一臂之力?!简直是笑话!!
到底是助我,还是压我!!
半个时辰后,蔓延十几里的防线到了尽头,徐嗣徽百艘轻船只剩下了二十余艘。纵然如此,却还是让他闯出了包围,被几艘船护在中央下了长江主道,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本将便助你至此,本将还要去讨那湓城,只等来日再叙!”周文育笑着拱手告别。
侯安都嘴里咯吱一声响,差点没咬下一颗牙来。
他双手猛地抱拳,腕甲间沉重的撞击声显得有些突兀刺耳。
“末将谢过大人相助!”
他真该好好“感谢”周文育的一番相助,害得他本胸有成竹能拿下的徐嗣徽此时逃个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