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闲当即就想吐他一脸肠子:“糊弄鬼呢?在江家医堂拎着个破铜皮铲我的时候你明明蹲得毫无障碍!”
然而现在他整个人都在这秃驴手里,不能乱作妖,否则一个不平衡就得滚摔在地,脸就丢完了。薛闲憋着一口气,好悬没把自己噎死。他扫了眼四下,觉得这姿态显得他十分虚弱,半点儿威严也没有。
这孽障眼珠一转,想了个法子。
就见他顺手捞来散开的衣服包裹,从里头抖出另一件黑色袍子,当即将自己从头到腿盖上了。
当你不得不丢人的时候,务必记得一件事——把脸蒙上。
这孽障本就穿了一身黑,用黑色的衣服料子将头脸罩了个完全,棺材板似的挂在玄悯怀里,活似刚刚噎了气。
玄悯对他也是服了:“……”
这祖宗兀自挺了会儿尸,又想起还撅在那里的石头张,顿时抬起苍白瘦削鬼气森森的手,随意招了一下。一道足以吵醒方圆十里所有人的响雷贴着石头张的耳边咣咣一顿砸,把撅过去的人又给弄醒了。
石头张哭丧着一张脸爬起来,灰溜溜地站到了玄悯身后,又被玄悯抱着的人惊了一个跟头,半天才哆哆嗦嗦地站直了腿。
薛闲在衣服底下瓮声瓮气地道:“齐活了,走吧。”
玄悯摇了摇头,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
不得不说,这祖宗别出心裁的法子还是有些成效的,至少这一路上就没几个人敢往玄悯这边瞟。一见着他怀里仿若断气的某人,就一脸晦气地转过头去,掩着脸匆匆走远,多看一眼都不乐意。
两人一尸进了陆家小院的时候,天已经擦了黑,江世宁刚巧从灶间出来,当即被玄悯抱着的人惊了一跳。他跟薛闲相处的时间比玄悯还长一些,这书呆子又是个惯于观察细节的人,当即认出了薛闲垂在一边的爪子。
他托着灯的手当即便是一哆嗦,差点儿扔了灯跑过来。幸好玄悯及时冲他解释了一句:“活得好好的,装死而已。”
江世宁:“……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玄悯也没答,大步走到厅堂里,将这祖宗放在了四仙桌旁的椅子上。
薛闲这才揭了脸上的衣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闷死我了。”
江世宁没好气地将油灯往桌上一搁,道:“自找的,该。”
他眼珠一转,鬼气森森地看向石头张:“这位是……”
石头张被他那双不见光亮的眼睛惊得一抖,结结巴巴道:“我就是个石匠,叫我老张或是石头张变成。”
薛闲指了指墙边靠着的石锁道:“看看,这是你雕的吧?”
石头张瞥了一眼便认出来了,连忙点头:“是是是,确实出自我手,一看便认出来了。”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薛闲冲江世宁一摊手,道:“他同布置坟头岛墓室的人有些牵连,碰巧手里还有那人或是那人的手下碰过的东西,等那陆廿七醒了,找他算一算,兴许能有些线索。”
“陆廿七?”江世宁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你确信他也能有那种本事?”
薛闲点了点头:“我估摸着差不多吧。”
他坐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地用食指撩着火苗玩儿,刚撩没两下,便突然一拍桌子:“对了,差点儿忘了。”
桌边窝着的江世宁和石头张被他惊了一跳,俱是转头看他,等着他发表一番高见。结果这祖宗却从眼角不咸不淡地瞥了玄悯一眼,道:“欠着的饭呢?”
江世宁:“……”什么玩意儿?
石头张:“……”哎呦娘诶,可吓死人了。
玄悯看了他一眼,当即转身跨出厅堂,大步出了门。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后,他又云淡风轻地拎着食盒回来了,那模样和气质,仿佛手里的不是吃的,而是佛前莲花。
江世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身边坐没坐相懒懒散散的薛闲一眼,默默扭开了脸。
食盒一共四层,装了六样菜和一碟酥饼。
薛闲扫了一眼,瓷碟温润,菜色精巧,一盏一盏放上一桌颇为好看,散着淡淡的香气,确实勾人食欲。但是……
但……是……
这一整桌的菜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星子肉沫,全是素的!
全!是!素!的!
见过哪朝哪代的龙是吃草过活的么?
薛闲两眼一翻,气得撅了过去,新仇旧恨一起上了头,他看玄悯更不顺眼了。
玄悯虽然记忆不全,可习惯却还在。他过去的日子里约莫是不吃荤腥的,兴许他根本连东西都不怎么吃,才能几天不沾食物还依然活得好好的。总之,让他去买,定然是吃不着肉的。最后还是江世宁又跑了一趟,拎回来几个硬菜,这才算真正凑了一顿饭。
……
除了八年前的那回,陆廿七约莫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他一睡便昏昏沉沉地睡了七天,一直在发烧和退烧之间来回徘徊,偶尔烧得迷糊了,在夜半时候会含含混混地吐出几个字,有时候是“爹”,有时候是“十九”,就好像他一直不睁眼,那些已然发生的事便一日不成真,那些已经不在的人还会坐在床边静静地照顾他,等他醒来似的……
直到第七天的夜里,更夫刚敲了锣,他终于手指一颤,睁开了眼。
因为烧了太久,眼里还有未退的血丝,在油灯的映照下,眼珠上蒙了一层水光,像是始终含着一层眼泪。
“醒了?”江世宁刚巧来给他拨灯芯,看到他睁眼,便问了一句:“渴么?”
他说着,冲屋外厅堂招呼了一声,又走到床边,把敷在陆廿七额头上的药布给揭了下来。
鬼身凉得惊人,贴在陆廿七的额头上,将他激得一个哆嗦,眼里的一层水光便顺着眼角滑下来,洇湿了被角:“今天,是不是头七……”
江世宁一愣,点了点头道:“嗯,最后一晚了。”
他哑着嗓子,用手背掩了会儿眼睛。而后掀了被子坐起来,淡淡道:“他还在么,我去陪他最后一晚。”
不知是不是江世宁的错觉,这陆廿七昏昏沉沉睡了这么久,醒来之后连说话语气都和陆十九越发接近了。而当他站起身来时,江世宁便愈发肯定这不是错觉了,因为原本瘦小得不正常的陆廿七,在这七天的工夫里,居然长高了寸许。看着不再是七八岁的模样了,更像是十一二岁。
陆廿七摸摸索索地从房里出来,恹恹地跟众人点了点头,便在江世宁的指引下进了另一间偏房,关了门,在里头整整呆了一夜。
这一夜里,整间偏房没有一点儿声响,既没有哭声,也没有说话声。
他说陪着,便真的是陪着,安安静静不说话在一起呆着,不热情,也不黏糊,就好像他们平日里的相处一样。
第二天清晨,陆廿七脸色苍白地从房里走出来,他摸着怀中十九留给他的木枝,漆黑无光的眼睛盯着石头张的方向看了许久,缓声道:“劳驾,可否帮我刻两个木牌。”
虽说是石匠,但木质的东西他也同样会雕一些的,只是不如石头的那样顺手。
石头张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薛闲出声提醒:“你光点头他看不见。”
石头张愕然地盯着陆廿七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没敢多言,只道:“自然是可以的。”
他在这卧龙县上住了这么多年,对陆家虽说不算太熟,但是多少也打过照面,算是见过的。听了陆廿七的话,也自然知道他要刻的是什么。这石头张是个熟手,木板又比石头好削,没费多少工夫便削出了两个灵牌的形状,还在两边雕了些惯用的图纹。
“刻什么字呢?”石头张问道。
陆廿七道:“一个上头刻上先父陆垣之位。”
石头张照着办了,细细索索地拓上字,再一点点地雕好,而后一吹木屑,又问道:“另一个呢?”
陆廿七沉默了片刻,久久不曾开口。
另一个刻上什么呢?大名么?十九年岁不足,连个正经的大名都没有来得及取上,无名可刻。而十九只是贱养的小名而已,天下千千万万个十九,入了黄泉,报上这个名,也不知阎王爷会不会错认几个。况且,他也不想刻上十九的名,好像这么一落笔,他那个总是冷冷淡淡不怎么理人,却又舍得将命给他的兄长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算了吧,另一个空着吧,不刻字了。”陆廿七突然开口,而后将那两个灵牌从石头张手里接过来。他摸摸索索地从柜子里翻出一方布巾,不让人帮忙,兀自收了些简单衣物,又将灵牌好好地包在里头,系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他拎着包裹在四仙桌边坐下,摸着木枝冲薛闲的方向道:“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从睁眼便知道,我替十九帮你们算,只是我算得兴许没他那么精准。唯独请求你们一件事,帮我把十九下葬。”
即便他再怎么不乐意依靠别人,下葬这种事也依然不是一个半盲的人可以独自完成的。
“举手之劳。”薛闲答道。
石头张交出的那方黑布一直收在玄悯腰间暗袋里,这会儿才拿出来铺在桌上,让陆廿七算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