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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龛世 番外完结 (木苏里)


  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这雨大得活似宣泄,看得人莫名心生难过,好像也被那黑云兜住一般,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
  他年纪尚小,久居山间,甚少会生出这种毫无来由的情绪,只忽而想到了方才看的经书,里头有一句他理解不了的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1]
  他看着这大雨默默出了好久的神,直到师兄进来叮嘱他关窗。
  “师兄,我方才见着前头那座山寺有人。”小沙弥抬手指了指大雨之中淡如青烟的山影,回头说道。
  “你那是什么招子,能瞧见那么远的地方有人?”师兄哭笑不得,又道,“不会的,那是大泽寺,出了名的鬼寺,荒了不知多少年了,哪来的人影。”
  “我真瞧见了,还没下雨时瞧见的,穿着白衣,又将将好站在塔顶,只是再看时已经杳无踪影了。”小沙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约莫是说着说着便想到什么孤魂野鬼上去了。
  其实不用师兄说,他也知道那孤零零的寺庙是大泽寺。
  他小时候听师兄们提过两句,说许久以前,兴许是一百多年又兴许是两百多年前,有一个从南疆来的少年人在大泽寺剃了发,还未受戒,大泽寺突逢雷火,一众僧人俱亡于大火,以至于民间私下里提起大泽寺,除了叹惋之外,便是议论那南疆少年约莫是个克人克己的灾星。
  十来年后,有人说曾在松江山间看见过一个白衣僧人,在大泽寺荒废的庙门前捡了一个被弃的婴孩离开。
  看见白衣僧人的樵夫信誓旦旦地说,那僧人挽起袖摆,露出的手腕上有南疆那边才有的图腾。
  而数十年后,同样又有人在松江山间见到了一个白衣僧人,当然,这次那僧人并未挽起袖摆,自然也看不着那腕子上是否有什么图腾,但那僧人同样在山间捡了个孩童离开。
  当然,这些传言因为俱不可考,便没有广泛流传开去,到如今,约莫只有同大泽寺遥遥相望的这所寺庙里偶尔有人会提起了。小沙弥记得当初师兄跟他说起时,还颇为好笑地提到:师父以前同我讲过,最离谱的一个传言还说,那南疆来的少年就是那白衣僧人,而那白衣僧人,就是后来的国师。
  “那弃婴和后来的孩童呢?”小沙弥当时是这么问的。
  师兄没好气地答了一句:“你还真信?我上哪儿知道去。”
  是以那孤零零的鬼寺在小沙弥心中总伴着各种传说,显得神秘莫测,在那处看见什么都是可能的。
  “别发愣了,这雨大得出奇,今早听说县里的河道都漫水了,雨再一下,怕是要淹脚脖子了。你再这么敞着窗,估计没多会儿这屋子也得淹。”师兄数落着。
  小沙弥连连应声,伸手抓住了窗框,正要往回拉时,他目光下意识朝天上瞥了一眼,便就此顿住了手。
  “师兄……”
  “又怎么了?关个窗也这么费劲?”师兄哭笑不得地凑过来,打算抬手帮他拉一把,却见小沙弥愣愣地一指黑云,茫然道:“我似乎,看见龙了……”
  师兄闻言,正想敲他脑壳一下,却见那乌云之中有一条长影倏然而过,裹在煞白的云雷之中,看不清模样。但那影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条龙!
  “天啊——”师兄愣愣地叫道。
  小沙弥指着松江山,一脸呆滞道:“好像、好像奔着大泽寺去了!”
  与此同时,松江山顶大泽寺内,太常寺傩仪长队一干人马正站在大殿之中。当初的大火烧得不算久,但这大泽寺因位置偏远,香火稀落,僧人本就寥寥,那火又是夜里遭雷劈下而起的,这才没什么人能逃出来。
  事实而言,那火只烧了后头,前头的几座殿到受损不重。
  太卜太祝二人遵照着国师的指示,带着百来名侲子,在大殿里相对围坐成圈,太卜居于首,太祝封于尾,正中的地面上,是一座小小的石雕,石雕上刻着繁复符文,自上而下贴满了油黄纸符,石雕底端,则以血画了个圈。
  太卜着各名侲子将拇指尖扎出一个血点,鲜红的血珠从那小点中倏然冒出来,正要滴落时,大殿里突然响起了一道叹气声,那声音轻极了,混杂在殿外的风声之中,以至于除了太卜愣了一下,其他人居然都不曾反应过来。
  太卜皱着眉,警惕地扫了一圈,却又想起来这大殿他们刚到时就仔细搜找过,绝没有闲杂之人。
  听岔了?
  太卜在心里自语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再管这些。她冲众人嘱咐了一番,便抬手将带着血珠的拇指摁在了身前地面上,百来名侲子以及太祝同样摁了下去。
  就见一道道细如发丝的血线自拇指所摁之处延伸出去,仿佛活了一般,朝那个石雕爬蔓。
  而后众人阖上了眼,张口低声诵起了经。
  嗡嗡的声音从大殿之中传出去,又倏然飘散在泼天大雨之中……
  万石山、洞庭湖两处太常寺人马和他们一样,围坐在国师先一步放下的石雕边,将带着血珠的拇指摁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妙色王求法偈》
好了,总算到这里了,我保证让他们过个甜到齁的年~

第88章 江河血(二)
  
  大泽寺所在的松江山前,是一片石峰林立的黑石滩,而过了黑石滩,便是漫无边际的江面。
  此时的黑石滩中躺着密密麻麻的人,粗略一数,约莫有近两百人。他们看上去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双目紧闭,眉心微蹙,均是人事不省,乍一看简直像是死了一般,但又不曾僵硬。
  从这些人身上所穿衣物来看,大多破布烂袄衣衫褴褛,散发着许久未曾清洗的酸馊味,不是纯粹的乞丐便是因为饥荒而远离家乡的流民。
  还有一部分即便衣衫完好,但也看得出不是什么好料子,看那手上的老茧裂口以及经年日晒还形成的干黑皮肤,可以猜测他们必定来自于苦人家。
  不过这些人之中还夹杂着个别一些看起来日子过得还不算差的,大多是因为落单或是在野外而被掳来了这处,其中便包括在那茶铺里等人的石头张与陆廿七。
  若是他们此时醒着,必定会被当下的阵仗吓一跳。因为这近两百人被人由里至外摆成了圈,一圈环上一圈,最终形成了一个活人摆成的圆阵。
  圆阵的中心放着一尊一人高的石雕,粗粗雕刻成了一个脚踏莲花座的僧人。这僧人从背后看,衣袍飘逸,很有股石佛的味道。然而绕到身前便会发现,根本看不见这僧人的五官,因为面上罩着一张兽纹面具,看着古怪又肃穆,还透着一股隐约的邪气。
  更诡异的是,这石像衣袍上刻满了繁复的符文,乍一看,同大泽寺、万石山以及洞庭湖那几处小阵中央石雕上刻着的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这石像身上的符文之间还夹杂着一些古朴的字符,乍一看像是某个部族流传下来的自创文字。
  若是薛闲此时在场,一定能认出,这些字符同百虫洞石壁上的同宗同源,只是笔锋略有区别。这区别微小极了,就连写字的本人稍微晃个神都会分辨不出。
  这石像莲座上贴满了油黄纸符。
  而这莲座之下,同样被人以血划了一道圈。
  这近两百人均是头朝石像,脚朝外摆着,虽模样有差,贫富有别,却有一样是相同的——他们额头命宫处均显出了一枚小小的血点,乍一看像是血痣。
  江上风大浪急,一层赶着一层直冲上岸,加之大雨泼天,那架势,似乎再多掀一个浪头,便要扑到江松山上去。
  然而这近二百人形成的圆阵却好似形成了一个铜铁之罩。烈得能割肉断袍的狂风肆虐而过,那石像莲座上的纸符却纹丝不动。泼天大雨眨眼间便让江水漫上了岸边,却一滴也不曾落到这些人的衣袍上。
  在这圆阵之外,单膝跪着一队灰衣人,他们面上均带着面具,乍一看同太常寺的有些相像,只是太常寺那些以赤红为主,这些人的面具却以青黑为主,活似一阴一阳,一明一暗。
  除此以外,他们腰间还都坠了一块桃木坠子,同玄悯竹楼下躲藏的那人佩着的一模一样。
  “八字相符之人共一百又八十,一位不多,一位不少,阴九十,阳九十。”灰衣人领首的那位开口禀报道,声音掩在面具之下显得有些闷,又在出口之时被大雨打散了,听着模糊不清。
  他们单膝所跪之人正站在两峰黑石之间,面朝着江松山,两手背于身后。他穿着一身雪白僧袍,纤尘不染。大雨距其毫厘之处杳然无声,愣是没在那僧袍上落下一星半点儿湿痕。
  这人个头很高,身形修长而挺拔,单单是背面便有股出尘离世的气质,让人不敢多看也不敢靠近。
  他面上覆着银制面具,旁人看不见容貌,单是露出了一双透黑眸子。他此时正微微仰着脸,目光落在松江山顶,沉静冷漠之中似乎含着一丝旁的东西。
  他听了灰衣领头的话,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目光却一动不动。
  灰衣头领抬头瞥了他一眼,又惶然地低下头,噤声不语,等着这白衣僧人开口。哪怕只是这样些微的沉吟,都让这些灰衣人觉得忐忑不安,好像自己满身都是谬误,做了一堆荒唐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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