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晓得。”
“你……”
“一夜未睡,您瞧着也太憔悴了,不如去梳洗一番,换件精神点的衣裳吧。”桃雀微微打了个哈欠,“若是时间还充裕,我也来得及重新化一面妆,可不能叫那群暴徒小瞧了皇家的威严。”
宋映辉点点头说好啊。
解下了样式朴素的发带,桃雀仔仔细细为宋映辉梳起发髻来,她灵巧的手指在发间穿梭着,但还是不小心编错了一缕,桃雀很无奈地说这才几日她就手生了。宋映辉凝视着镜中自己的面容,是个眉清目朗的少年人,乌墨色的发上是镶着红玉的金冠,勉强也说得上有几分王者之气。大昭繁琐的朝服虽然穿起来麻烦,但每一层叠上去,人就更笔挺了一分。桃雀一个人为宋映辉换这身衣服实在是服了不少功夫,她额前的汗水都被汗水浸湿了。
金丝绣的花纹在墨色的缎子上,这样精美的华服宋映辉已经穿了十个年头,终于是尽头了。
“人死之前究竟会想些什么?”
“不外乎是回忆往生,念着那些人和那些事。”桃雀回答。
“你在想着些什么呢?”宋映辉隐隐听到了外面嘈杂的声音。
“您呢?”
天色渐明,昱央宫的大门被敲打撞击着,面红眼赤的汉子们手里拿着锄头、木耒甚至只是棍棒,他们高声喊着震天响的号子。诛暴君、诛暴君,仿佛皇帝一人就有能耐将世间搅得天翻地覆一般,也许他们中也是有人懂得这个道理的,可所受的苦难又要怎么宣泄呢。
宋映辉和桃雀都像是没有听到那带着愤怒和惶恐的呐喊。
“我什么都没有想。”
“我也是。”桃雀将最后一件配饰戴在宋映辉身上,她挽了一下自己耳畔的碎发,“都已经坚持到这种时候了,如何能不镇静。”
向传来声响的方向看了一眼,宋映辉缓缓地说:“还以为会是北方的人先来……”
“呵,实在是舍不得昱央宫这么好的地方被糟蹋了,奴婢先替您去扫扫院子吧。”桃雀在宋映辉面前垂头行了一礼,然后向着门边走去。
桃雀的身影看上去只是个寻常的女子,但她又是决绝又是果敢,宋映辉觉得她比自己要无畏得多,若是他站在那扇门前一定会犹豫着不敢推开,而桃雀却没有丝毫的迟疑,仿佛她真的只是去扫扫院中的落叶,看看她还没发芽的花种。宋映辉坐在窗边的榻上,摆了两只绘着花的杯子,这套杯子好像是从前皇姐用过的,烟青配以翠绿,像是怀山郡的颜色。
宋映辉知道自己是做不成一个皇帝的,虽然他如今是个皇帝。
茶壶中倒不出一点水来,案上的两只杯子里什么都没有。宋映辉将茶壶放回原来的地方,轻叹一口气,起身向着外面走去,将手搭上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来环星阁之中还有他的一件宝贝静静倚在门边。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再去那里看一眼,从昱央宫跑出去,在焕玉台边采一捧泛着香气的月橘,向着北苑一直走啊走啊,穿过重重叠叠的回廊,不去理会声色犬马的灯酒歌舞,也不去管低矮的树丛间是谁在低声的交谈,就绕着雕成环龙的阶梯一路上跑去,那里有星辰环绕。
还有……
宋映辉垂下眼睛笑起来,用力向前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澄澈的天空,没有一丝阴霾,让人觉得心里静。
这样好的天色,他却就要死去了。
大昭南迁桑灵八十三载,历经四世,饥寒贫弱。内有昏君不作为,外有北贼掠江山。
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流离失所的黎民百姓将富丽堂皇的宫殿团团围住,他们手中没有刀剑,也要用拳头将这皇城固若金汤的大门层层打碎,把那昏庸无道的皇帝从这贝阙珠宫揪出来,让他看看大好的江山被他祸害成了什么模样。山河沦陷,他竟还不知悔改,衣着光鲜,美姬相伴,群情激愤的抗争者们一拥而上,用铁锄敲碎了他的头颅,争相打得他体无完肤,好叫他七生七世不能再为人作恶。
这昏君至死没有一声痛苦的呻吟,有人说这是他心里存着怨气,想要化成厉鬼为祸人间。正气凛然的百姓把他的尸身吊在桑灵城门前,来往的人都忍不住抬头去看那被血染透的金丝袍子,没有人知道这昏君生前从未踏出皇城一步,他们都只顾着唾弃他罪恶滔天。
带头反抗的那人被称作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于是他便自立为皇帝,建号大兴,称洪武新君。洪武新军励精图治,下令将前朝的宫殿一烧而毁,人们瞧见这种气势都为其折服,纷纷前来投靠,短短几旬天里就集结了一支大军。这洪武新君赏识家国大义,他为前朝左将军立碑称颂,立下誓言要夺回江北被践踏的疆土。
当真是一位英雄豪杰。
可惜为左将军的丰碑尚未完工,洪武新君就被气吞山河的北方军诛杀,他的大军也一哄而散。还说什么江北,他连桑灵城都没能守住。
好好一个大兴,也不过数十天就没了。
前朝的昏君在城门上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好似他又活过来一般。北方的一位皇子派人讨了这具干瘪的尸身来,赐给自己大昭来的妃子,她是这昏君的姐姐。她算算自己的弟弟也做了十年皇帝,可如今不过只是年方十八的少年郎。
大昭南迁桑灵八十三载,一朝之间竟然皆成荒凉。
第四十三章
盈州知府近来总是提心吊胆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小心才把那位大人给招惹来了,知府的小夫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埋怨他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能让魏相亲自来收拾他。
头发都有点花白的盈州知府拍着脑门说他也就是贪了一点小银子,怎么也不至于入了魏相的眼啊。小夫人才不听他解释,非要回娘家去避风头,知府气得直骂她,要是他贪了一大笔钱怎么还能找这么个刁蛮的泼妇。
这个将知府吓得整日里睡不着觉的人是大承国当朝丞相,这魏相单名一个冼字,魏冼、魏冼,这可不是真的危险吗!盈州知府是地方官,守着南边一个还算平和富裕的州,官位也就是四品,算不上什么要员,所以他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这小地方是怎么让魏相上了心,竟然劳他大驾微服私访来了。
也不能怪知府胆儿小,魏冼这个人年纪轻轻,不过才是个三打头的岁数就已经坐上了群臣之首的位置,据说他在当今圣上还是三皇子的时候就一直辅佐在身边。曾经有人不服气,非要到圣人面前告他一状,结果反而惹得一向宽厚的圣人勃然大怒,呵斥道不许别人在他面前说魏相的坏话。况且实话讲来,魏冼除了冷淡一些,当真是挑不出毛病的人物。
“大人!大人!”兴高采烈的小厮慌慌张张地冲进门来:“有好事啊!”
“你倒是说呀!”知府拽着那小厮焦急地问。
“大人您让我喘口气啊。刚才来人说魏相在江边换了船,绕过咱们盈州府朝着怀山的方向去了,他肯定不是来查办您的!咱们盈州府这下可保住了!”小厮也激动地握着知府的手。
“谢天谢地。”盈州知府深深呼出一口气,可算是安了心,然后他在那小厮脑袋上猛拍了一下:“你给我放手!谁让你这么没大没小的!”
盈州因有盈水从中穿过而得名,是近些年才纳给大承的地方。魏冼一身轻装立于船头,他已经有十数年没有回过这里了,那时还没有什么盈州,这里只有大昭,而他也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当年跟张炉一起离开桑灵城的时候,张炉说他得换个身份才好办事,那三个字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他便随了魏元宝的姓,取了个新名字叫魏冼。
也是被张炉说准了,他确实位极人臣,也确实无妻无子。偌大一个相府,只住他和魏元宝两个人而已。
大承的新都玺城离盈州不算近,哪怕是快马加鞭来回也得半个月还要多,魏冼走的时候也把魏元宝打包丢上马车,送去他两个师傅那里过几天。对于盈州这个地方,魏冼只要一想起心里就有太多说不出的感觉,永远有些位置是空落落的,这个世上已经少了太多人。千里迢迢从玺城到盈州,魏冼是来见一个人的,尽管他们之前算不上熟悉。
“魏大人,我家老爷派我来为您引路。”
船到怀山的时候是晚上,码头上处处点着灯,这里仍是盈州最祥和安定的地方,平淹画廊比以前开得还要大,在大承的文人墨客中也是有名气的地方。魏冼看那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人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也拿不准。
“劳烦。”
这人提着一盏灯笼,上面写着个“伊”字,路上的人见了这盏灯笼都朝两人点头示意。魏冼想那个人果然到哪里都混得如鱼得水,还是以前那副老谋深算的样子。领路人带着魏冼拐到僻静的位置,进了一座宅院,这院子处处打理得很精心,透着怀山郡的雅致,又饶了几座回廊,魏冼要见的那人正在池边的小亭中等着他。
见到魏冼,那人笑眯了眼睛:“老夫近些年身子不行了,有失远迎。”
“客气了。”
“哎呀,你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您也是,尹相。”魏冼说。
尹沉婴的眼角已经出现了细纹,他永远不改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早就不是什么尹相了,只是个闲散在怀山的伊老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