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们要说的,朕不想理会。”沈徽犹自撑着头,偏过头看他,眼里泛起一丝怜意,“朕难道该听他们的,杀了你不成?”
容与神色一黯,也便垂目无言。过了一会儿,方听沈徽思忖道,“你去见他们,告诉他们朕今日不舒服,谁都不见。朕要让他们看看,你依旧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般处置有利有弊,不过事涉自己,在心里微微一叹,容与还是欠身领命而去。
尽管从南书房到皇极门的一路上,他已将言官们可能弹劾的罪状仔细的想了一遍,然则真切见到了那般奏疏,上面所列的八项大罪时,他依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给事中范程时年不过三十,样貌很符合国朝对言官形象的要求,所谓姿貌雄伟,一表人才,他的声音也洪亮沉稳,炯炯逼视容与,昂然道,“厂臣说皇上圣躬违和,可适才上朝之时,皇上可是一点无碍的!莫非司礼监上下都长了同一张嘴,定要横加阻拦,不许我们见皇上?”
容与立于皇极门下,此时正有猎猎北风呼啸掠过,吹在面颊上只觉得涩涩生疼,再看那群言官们呢,集体跪候中更不免瑟瑟战栗。
容与对他耐释,“登闻鼓响彻禁城,皇上早已听到。林某就是有心欺瞒,也无能为力。今日万岁爷确有不适,所以才差了我来告诉各位,还请早些回去,有事留待明日再议。”
“明日?明日难道不是同样的结果?”范程呛声道,“你林容与近身侍奉皇上,在皇上耳边说了多少谗言,令主君罔顾台谏,这是要置言官置祖宗家法于何地?”
容与摆首,知道范程等人皆是固执己见之辈,便道,“各位要面呈的奏疏,不知可愿意交由林某代为转呈御前。请各位相信,林某绝计不会从中作梗,定会将奏疏原原本本呈于皇上案牍之上。”
可惜他的承诺没有起到丝毫效用,范程嗤笑道,“只怕皇上见到奏疏,也会被你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
容与心知他们不会轻易罢休,虽不想沈徽为此事再添惆怅,但也清楚无论他说什么,这些人势必都不愿去相信。于是向言官们欠身拱手一礼,欲转身离去。
“厂公大人不想听听你的罪状么?”范程忽然出声,止住了容与的脚步。
转身回顾,只见范程轻蔑的一瞥,翻开手中的奏疏,朗朗念道,“林容与孤负圣恩,忍心欺罔;妄报功次,滥升官职;侵盗钱粮,倾竭府库;排斥良善,引用奸邪;擅作威福,惊疑人心;招纳无藉,同恶相济;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耗国不仁,窃盗名器。”
真是欲加之罪,可惜砌词太过,容与按下胸中翻涌的气血,朗声道,“好!既是弹劾林某,也应该许我辩驳,今日诸位都在场,不如与林某人当面对质一番。”
范程愣怔了一下,不曾想到他居然有此气魄,倒也想看看他会如何巧舌如簧,当即真的和他一条条的对质起来。
然而诸如侵盗钱粮,擅做威福,招纳无籍,妄报功次等,范程等人皆说不出实际证据。即便如此,他依旧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坚持认定容与因要提拔自己的亲信孙传喜进司礼监,故意陷害曾经的秉笔冯瑞,并以此事将他定为排斥良善,引用奸邪。
分明都是无稽之谈,容与讥诮道,“若林某没记错,范大人是升平三十五年的同进士,那一年殿试之上,大人曾慷慨陈词,说道刑律不公、罗织罪名之恶,当是义正言辞。怎么时过境迁,自己却又重蹈覆辙?怕是官场厮混久了,初心消磨殆尽,也觉得结党站队那一套才最为实用了吧!”
范程不过区区一介七品官,虽为清流,平日却鲜少有和容与打交道的机会。原以为一个内侍罢了,不过是依仗皇帝宠爱,充其量只是骄横跋扈的无知宵小,却不想他居然言辞犀利,切中要害,且对自己的履历如此熟悉,当是有备而来,心里登时敌意更盛。
指着交结朋党一条,范程哼笑道,“那么厂公敢说你没有结交党羽?你于阎继登科前便识得他,继而拉拢他攀附于你,从而令他从一个小小学政,一跃而成为督盐转运使,借他之便,你正好可以操控两淮盐务,进一步掌管天下之税!在京中你与王玥交好,实则为的是他手中兵权。结党营私之心当是昭然若揭!而这些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宁愿为阉党一派也不与清流为伍,实在是可耻!”
容与心下猛地一震,冲口喝问,“你说什么?和我交好便是,什么?”
范程颇为得意的审视他,便对他此刻惊愕的表情,甚为满意,扬唇笑着,一字一顿的答道,“尔既为阉人,与尔一党,自然便可唤作阉党。”
这话好似一柄飞来的利箭,直插容与的喉咙,让他一时结舌语塞。如果说之前他与言官们的对话,尚可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那么此刻他已算清楚知道,在这群人眼里,依然是将他视为低到尘埃里的卑贱之人。
容与冷笑,索性也不再说话,保持沉默姿势,任由范程等人继续细数他的种种罪行。直到对方亦无话可说。彼此相顾无言,场面却依旧胶着而诡异。
打破僵局的,是乘着步辇缓缓而来的秦如臻。轿辇远远停在宫门处,她打发了近身内侍前来相劝。言官们见凤驾亲至,仿佛看到了光明希望一般,忙着对她俯拜叩首,连连恳请皇后向皇上转达他们的谏言。
秦若臻听内侍描述罢,只是庄重严肃的颌首,旋即令内侍再去传话,命他们不必再此跪候。
言官们这才渐渐散去,容与无意在此时和秦若臻有任何交流,举步迎上去,微微欠身施礼,只等她先行离开。
“你还要给他找多少麻烦,你还要他护你护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是你,就远离京城,远离他!”
秦若臻鄙夷的看着他,最后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第80章 廷杖
皇极门的那一场弹劾风波并没有过去,言官们听闻林容与敢当面质疑,又和给事中范程唇枪舌战一番,言辞间颇具贬损之意,不由大为光火。一时间,清流砥柱好似群情激奋,更有不扳倒这当朝奸宦,誓不为官之意。
接下来一连三日,言官们聚在皇极门外哭谏,打出的口号不外乎清奸佞,务使皇上不为奸人所惑云云。
沈徽的头疼尚未痊愈,这厢肝火一旺,听闻此事尤觉盛怒。只问容与,“你既已知是罗织罪名,这群人眼里全无君父,如此相逼,该当如何震慑?”
震慑,不外乎杀人诛心。可弹劾者并非一人,又有法不责众一说,想要诛杀并非易事。何况杀一批,还会有另一批不怕死,且预备万古流芳的“勇士”站出来,舆情对他只会更加不利。
若是按前朝曾有过的例子,却是可以对这群犯上谏言的人施以廷杖。
那日旨意下达之时,容与正在司礼监值房核对本月内廷用度。接了旨,即命他次日辰时二刻在午门外监刑,令有一干人等被处以廷杖二十,范程等领头之人责廷杖四十。
传口谕的内侍见他殊无喜色,反倒是凝眉不展,忙赔笑道,“万岁爷今日头风略有好转,只是早起还嚷嚷着两处太阳穴跳得厉害,才刚小人来前,万岁爷吩咐了,今儿不叫厂公去前头伺候,厂公尽可以先歇着,预备明日监行后再行复旨就好。”
话说得抑扬顿挫,脸上神气息仿佛与有荣焉,估摸着沈徽说这道口谕时,也是一幅要替他出气的架势。内侍们察言观色,便也觉得他应该在此时,展露出一个欣慰的笑颜。
然后呢,却是连话都堵死了,说是要休养,面都不让他见,也就杜绝了他前去求情的可能。
容与苦笑了一下,其实根本无谓求情,他心里就算谈不上怨怼,也是有闷气。这些日子下来,连饮食都觉得无味,内外皆是压力,实在是积重难返,长此以往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抑郁。
外柔内刚的人,习惯将负面情绪自己化解,如今沈徽给他一个泄愤雪耻的机会,可以当面羞辱回去,他是应该觉得痛快才对。
可惜他很清楚,这样的报复迟早会得到反噬,士大夫这个群体最重名节,褫衣受杖斯文扫地,仇恨一旦积累下,酝酿的必然会是泼天怨气。
事已至此他早就不怕被人衔恨,然而最可怕的是这群人生命里旺盛,廷杖打不死,叫嚣得只会更厉害。还有人专以此为荣,八成臀上的伤痕都够炫耀个半辈子,以此彰显是他们忠君爱国的明证。
这样算下来,一顿廷杖又有何意义?因为能预见到未来,愈发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至于所谓监刑,不如说是观刑,总少不了一番心理建设。他不在乎见血,更不在乎看血肉模糊的身体,可那等威严之下的酷烈,到底是两辈子下来闻所未闻过的。
一切都装点得堂皇庄肃,校尉整齐列队,水火棍挥舞生风,能将刑责演绎得这般浩大,这般隆重有序,也只有封建集权之下,才能够造就如此森然有序的酷狠残忍。
待最后范程等人的四十杖打完,鲜血已然铺就一地。其后自有人来收拾午门残局,容与只管起身走人就是。阳光之下,他依旧身姿挺拔齐楚方正,朱红色的御赐蟒袍和场上的汩汩鲜血甚为相近,他低下头,看着两肩镶嵌的金色蟒纹,张牙舞爪满目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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