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杨宅,杨楠又对他一揖到地,“林先生对我们母子的大恩,杨楠感激不尽!他日必当报答先生恩情。”
容与再度扶起他,凝目看去,脑中不由勾勒出杨存周的样子,此时再看才发觉他样貌颇肖其父,不免小心翼翼问道,“刚才听杨枞的话,令尊……”
“是,我是犯官之后。”杨楠双拳紧握,咬牙道,“家父原是大理寺卿,因国本之争被皇上问罪入狱。杨家本是小户出身,靠着父亲才得以在京城安身置业,如今父亲一倒,族中长辈和伯父便将我们母子赶了出来,除却母亲的嫁妆其余什么都没有分给我们,还要三天两头来管母亲借东西,这是要把我们逼死才肯罢休!我只恨自己年纪小不能出去立一番事业,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为父母争一口气,让欺负我、瞧不起我的人都好看!”
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如此。容与上辈子的经历和他有些类似,自然可以体会,却也只能宽慰他不要想太多,照顾好母亲要紧,因想起杨存周,便问他,“你父亲如今还在诏狱?”
杨楠身子微微一晃,肩膀止不住颤抖起来,良久边哭边说,“父亲,他死了……”
容与诧异,极力掩饰住震惊,“死了?据我所知,皇上没有诏谕天下判处杨大人死罪,怎么会……”
杨楠猛地抬起头,脸上淌满泪水,眼中犹带着一抹恨意,“诏狱的人知道皇上深恨父亲,早晚会要他死。趁一个雪夜,将父亲灌醉了,撤去了炭盆,父亲是……是被活活冻死的。”
容与心口一紧,忙又稳住情绪,待要说两句宽慰的话,却又实在无言以对,最后只能匆匆告辞,逃也似的离开了杨府。
一路一言不发,只顾策马往禁城驰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发泄胸中郁结。林升从来没见过他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一时之间也不敢多言。
到了东华门外,容与才注意到阿升一脸担忧惊怕,继而意识到他还没在人前如此失态过,禁不住一哂,“对不住了,明天起还得麻烦你帮我找处宅子,安顿好杨家母子。”
“大人跟我客气什么,只是,您真的想清楚了?他们是犯官家眷,虽然皇上没问他们母子的罪,可要叫旁人知道,您这样帮衬总归不好,大人不怕受他们牵连么?”
容与当然想过这点,可看见他们母子过得艰难,忍不住还是想给予帮助,权当是为换得一份心安。
然而从杨楠的语气里,也能听出他对沈徽有不满,如果让他道自己究竟是何人,怕是不肯再接受任何帮助,想了想,他叮嘱林升,“不必担心,倒是替我掩饰好身份,再选个僻静点的宅子,事情办得小心些,务必不要叫宫里和内务府的人知道。”
看他如此坚持,林升只得点头答应,不再多言。
待回到乾清宫,容与已调整好情绪。沈徽半靠在软塌上,心情好似不错,见他来了,笑着冲他招手,“国朝还是有能人的,这卷湘夫人图做得极漂亮,和仇十洲全不是一个路子。”
走到他身侧,那书案上正铺着一卷人物画作,画中湘夫人手持羽扇,侧身后望,回眸顾盼间神态灵动。内中人相画得颇为古雅,长袖飘洒,裙摆曳地,和顾恺之女史箴图有几分相像。
容与点头笑问,“确是跟仇十洲审美情趣不同,更具古意,不知皇上从何处得来?”
“御用监有个叫孙传喜的,你前阵子提过,今儿给朕送来了这个,说是出自苏州一个叫萧征仲的画师之手,其人是升平三十五年的进士,号称书画双绝,在吴中一代颇有名气。”
原来是这个人,容与记起从前曾听传喜提及,萧征仲做过一段时间翰林院待诏,因一向并不得志,索性辞了官放舟南下,回到故里潜心诗文书画去了。
当日传喜就曾赞过他的丹青翰墨都好,看来这么长时间过去,依然对其人念念不忘。
“你觉得这人如何?朕想把他召回来,做画院待诏。”
容与思量一下,觉得不妥,“臣听说萧征仲在翰林院时书画已负盛名,却遭同僚嫉妒排挤,郁郁不得志才辞官返乡。如今皇上想起复他,恐怕他芥蒂难除并不敢受召,而且观其丹青书法皆自成一家,随性奔放不拘一格,这样的人才,臣以为更适合留在吴中一代寄情山水,方能给他更广阔的空间施展才华。”
沈徽沉吟片刻,反问道,“留在朕身边就缚住才华了么?照你这么说,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挣破了头也要做官?”
容与笑着应道,“是,但又有不同。有才华的人大抵分两类,或醉心山水,或心怀家国天下,前者不乏仕途不顺才转而寄情其他,可一旦痴迷于戏墨弄翰,便鲜少有兴趣再了解官场之道和朝廷所需。而后者胸中自有经略,也从来不屑只弄些文人巧思。所以两者对生活的向往完全不同,也未必能互相理解,勉强聚拢在一处,自然也难和谐共事。”
见沈徽眯眼听得认真,他复淡笑着说,“皇上身边应该多些有治国韬略的人,就连画院都更该招类仇十洲者,严谨周密刻画入微,像萧征仲这样的雅士,就留他在民间,也许反倒能出品更多的佳作。”
沈徽轻笑了一声,侧过头盯住他看,“那么你呢?你又是朕身边哪一类人?”
这话问住容与了,其实他也没想明白自己的定位,说是伺候沈徽的内侍,可沈徽并没有让他只打点生活起居,反倒是越来越多让他参与朝堂政务,接下来是否还会派给他什么差事,他暂且还不知道,只能垂首谨慎回答,“臣不能安邦定国也不能诗画愉情,就只是服侍皇上的一个家仆罢了。”
沈徽脸色沉了沉,“说起旁人侃侃而谈,一番话通透明白,说到自己就知道装傻充愣,你不必过谦,朕对你自有期许。”顿了一下,忽然问,“你见过王玥了?”
容与点头道是。沈徽又问道,“觉得其人如何?”
容与一面回想,一面应道,“臣才见了他一面,私以为其人忠毅果敢,若皇上用的好,会是有一番作为的股肱之臣。”
沈徽蹙眉道,“朕是要好好用他,不过阻挠朕用他的人也少不了。你今后再出去,可以多去他那里坐坐,十二团营总兵的位置极为重要,朕要知道,朕的禁卫军中都有些什么人。”
容与忙应是,想到他甫一登基,要扶植自己的亲信自然会遇到些阻碍,但不想他日夜为此悬心,见他这会儿凝神注目湘夫人图,剑眉微蹙,神思悠远,不由脱口道,“臣看这画上的湘夫人,倒有几分神似秦大小姐。”
沈徽不以为然,哼笑了一声,“湘夫人是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你比的那个人,大胆炙热的很,从前那些个情意绵绵的诗词就是佐证,你不是帮朕回了不少么?”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来容与不免发窘,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徽回眸看时,见他半垂着眼,睫羽覆盖下来,乌黑浓密,衬得一张脸如玉般温润白皙,因低着头,下颌愈发显得清瘦,有种说不出的秀逸温文。
心里没来由跳了几跳,他慢悠悠笑道,“朕看过你填的词,还算有些灵气。何时得了闲,朕和你认真唱和一回,便只有你和朕两个人。”
第23章 奸佞
此后一段时间,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无澜。待殿试结束,沈徽亲点了李松阳为一甲第三名,授刑部主事。阎继得中进士,授扬州学政一职。
容与因早前见过一众学子,殿试那天,沈徽便没有叫他随侍,大约也是为了日后更方便行事。
而林升这厢则效率极高,不过几天的功夫,就寻到了宣武门内一处两进的宅子。
那宅子的主人原是按察司的佥事,因丁忧回籍欲将京里房子卖掉,一家人走的匆忙,价钱倒也卖的不贵,赶上林升又是砍价的一把好手,所以最终成交的价格,居然不用容与再变卖什么历年赏赐之物,就足以交付。
据林升说,自那日杨枞走后,杨家人隔三差五就要去杨夫人处闹上一闹,讽刺奚落的话越说越难听,林升提起来已是满脸不屑,自然也不愿再去转述。
许是因为不胜其烦,容与再次登门请杨夫人搬家时,她也就没多犹豫,只表示不会白吃白住,自会按典房的市价逐年交付赁钱。
这是出于自尊,容与愿意成全,于是没多说什么客套话,含笑答应下。
如今举凡他出宫办事,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王玥家。若赶上王玥得闲儿,能拉着他说上半日的话,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教习他一些有趣的事。
一日容与去他府上,见他正搭好了箭靶预备练箭,他是武将出身自然骑射功夫都很了得。每次都能将强弓挽成满月状,一箭射中靶心,那箭声很是铿锵好听,恍若穿云裂石,震得人心头也跟着铮铮作响。
王玥见他一脸向往,笑问他愿不愿意学,容与一时兴之所至,又加上对这门“运动”颇有几分好奇,便真的跟着他学开了射箭。
容与的这具身体现如今不过十八岁,正是体力精力最好的时候,虽不似王玥那般强壮有力,但慢慢掌握了技巧,竟也能射的既稳又准。
王玥因此连赞他聪明,后来又说其实是因为他心性沉稳,心思又极安静,所以才会学什么都比较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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