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开始绵密起来,风卷着雪片落在他眼睛里,眯得人一时难以视物,四下里静谧无声,除了上夜的宫人偶尔走过,手中提着的铃铛摇曳作响。
挪了挪发僵的膝盖,膝头已湿透了,再怎么辗转也不过是挨着坚硬潮湿的石板。原来这滋味真不好过,容与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
林升很守约,送来了暖炉和烫的滚热的酒,本想再啰嗦两句的,架不住容与一再催促,只得分外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手炉里的火渐渐熄灭,余温留存不住,化作一团冰冷,温热的酒喝下去,也不过是令人暂时不觉得寒凉,容与紧了紧身上的鹤氅,这么一动不动跪在雪地里,实在很难维持身上的温度。
那雪倒是下个不停,很快就落得一天一地尽是,不到子时,地上积雪已快没过他的膝盖,明日一早,京城又是一片银装素裹,不知道泰山上是否也有落雪,山顶上的罡风是否也会吹得人面生疼。
神思飘忽,于是他再度挪了挪腿,冰凉的新雪刺激着几近麻木的膝盖。闲极无聊,他开始环顾万籁俱寂之下,眼前这座磅礴庄肃的宫阙。
虽然他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却始终没有机会在幽静无人时,感受它那压倒一切的气势。皇权赋予了它绝对威严,世间除却帝王,任何人在它面前都一样渺小,就好比此刻,无论他是否甘心俯身屈就,或是起身做螳臂挡车的反抗,其实都无法撼动它一丝一毫。
想想这一世,他俯身在它脚下太久,现在想要挣扎站起,不知还有没有足够气力。沈宇显然不可能容得下他,这么发展下去沈徽夹在中间自是一样为难,该是急流勇退的时候了,就只是沈徽那性子,只怕不会轻易放手。
正漫无边际信马由缰的想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踩着新雪,发出清脆铿锵的脚步声。
容与回首望去,见一个宫女撑着伞,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颇为艰难地抬腿迈步,一步步朝他走来。
行至他身侧,她蹲下身子,将食盒放在雪地上,然后又怕那盒子凉着了似的,重新提起来,在地上铺了两张巾帕,才把食盒重新置于其上。
做完这些,她慢慢收起伞,露出头脸,容与这才看清,那是一张圆润中带着几分娇憨的年轻面孔,随即记起,她是在西暖阁中服侍的宫人,俞若容。
“厂公,奴婢给您送点吃的,还有酒,您且暖暖身子要紧。”她低声说着,呵气成霜,顺手打开食盒取出酒壶,递给容与。
恰到好处的温度,容与对她颌首笑笑,“小俞是么,多谢你,这么冷的天气,麻烦了。”
“您还记得我?”俞若容讶异地抬眼问。
容与点头说是,“御前服侍的人,我都有印象。”
“哦,那您一定还记得,那日奴婢跌落茶盏,幸亏是您替我说话儿,我一直都没好好谢谢您。本想着找个机会给你磕头呢,这救命之恩大过天……可惜奴婢没什么能报答您的,只能给您送些东西来了。”
她说话轻声细语,在一片寂静里娓娓道来,愈发显得周围空旷静谧。
容与应以一笑,“哪儿有什么救命之恩,即便我不说话,皇上也不会因这点小事责罚你。东西我收下了,你回去罢,仔细让人看见会惹麻烦。”
俞若容却摇头,“奴婢不怕什么麻烦,还能怎么样呢,左不过再罚我一顿呗,又没说不许人来看您。奴婢来都来了,就陪您说说话儿,要不怪闷的。”
容与不禁失笑,瞧不出小姑娘胆子倒是不小,可惜他并不是擅长说话的人,半晌竟也想不出该谈些什么才好。
她似乎也有同感,摇头轻叹,“您这得受多大罪啊,明儿怕是连路都走不成了。回头腿上还得落下病,一到阴雨天总免不了要疼的。您……干嘛非得救一个害您的人啊?”
她不明底里,容与也不想多做解释,只道,“刑部已判无罪,太子也宽赦了,一条性命,不该枉死罢了。”
“您心地真好。”她轻声笑了,转眼又无奈起来,“唉,可惜好人,总没有好报。”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丧气,容与摆首,“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救人性命而已,何必图回报,好或不好,都不过是个人缘法,不必怨,也不必羡。”
见她目光茫然,容与先仰头喝了一口温酒,复转着那酒壶微笑道,“谁说好人没好报,当日我随口一句,你便记下了,今日送酒送饭让我取暖,这不就是结了善缘,种下的善果。”
她嗯了一声,侧头若有所思的沉默着,半日方露了笑模样,两颊泛起梨涡,让那记本来充满感激意味的笑,变得颇有几分甜丝丝的况味。
见时候不早,容与继续赶人,“你该回去了,再待下去小心冻病,那可就是我对不住你了。”
她终于肯听话,点头答应了,又嘱咐容与趁热快些将点心用了,方起身对他一福,踏着比来时更厚的积雪,深深浅浅,高高低低地缓步去了。
第124章 合欢诗
五更鼓敲响,又过了一阵,天色蒙蒙亮起来,呼吸着雪后清洌的空气,容与慢慢舒展早就困乏僵硬的背脊。
乾清门外渐渐汇聚了晨起前来扫雪的内侍,有人经过一夜安睡,似乎忘记了昨日之事,看到他跪在这里,一瞬间竟陡然生出惊讶之色,随即又迅速敛眉屏气,佯装视而不见垂首匆匆走过。
卯时正林升如期而至,一同前来的还有他召来的几名内侍,抬着一副肩舆。容与看了一眼那肩舆,无声地笑了下,并没多话。
早猜到起身时会很艰难,幸亏身边有人搀扶,等到站直了身子才发觉更难,膝盖好像不会打弯,僵得动弹不得,小腿上一阵阵的生疼,原本还仗着自己年轻,以为不妨事,这下只能半靠在林升身上,对他歉然道,“对不住阿升,要靠你扶我回去了。”
林升心疼得无以复加,闷声哽咽着,“咱们不走回去,您上去坐着,让他们抬您回去就是了。”
容与摆首,空气太冷冽,连呼吸都牵扯出疼痛,“你费心了,但是我坐不上去的,总归还得走回去。”
林升闻言,不解的看着他,但是很快无需容与回答,他便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眼见着乾清门上涌进一群内侍,正是邓妥带着一众报本宫的人逶迤而来,身侧还跟着略显藏头缩尾的孙传喜。
看见容与主仆,邓妥猛吸了一口气,抚膝长长哀叹,“哎呦,厂公没事罢?您看这话儿怎么说的,谁知道昨夜儿里雪那么大,竟是下个不停呐。可难为您了,这会子觉得怎么样?可还能走,要不我搀您能回去?”
见他作势要上前来扶容与,林升自是拦在头里,侧过身子挡住他,撇嘴道,“不敢生受您老人家,小的扶大人回去就得了。”
“说得是呢,还是阿升懂事。”传喜讷讷笑着,未免有几分难堪,扭头喝命跟着前来的人,“都干站着干嘛呢?不知道过来搭把手扶着厂公,一群没眼色的东西。”
他回首之际,仿佛才注意到那副肩舆,顿时面露为难之情,“这,这怕不成罢?厂公,按规矩,您这是受罚不是受伤,为表有悔过之意,好歹也得自己走回去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容与尚未说话,林升带着冲天怒意不耐道,“罚也罚了,大人认也认了,这罚里头只有跪,可没规定罚过之后用什么方式回去。您用得着这么火急火燎,大清早儿就赶来监视么?哼,还说是起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呢,若不是,这会子还不知怎么踩乎人!”
孙传喜本来心里有鬼,被他抢白得一阵无语,半晌伸着指头点着他,满脸恼羞成怒,“阿升这口齿是越来越伶俐了啊,小心着点吧,看早晚坏事儿在这张嘴上!我用得着监视么?我是奉殿下之命来看看……自然,我也是关心厂公的。”他瞥一眼老神在在的邓妥,咬着槽牙说,“这该怎么回去,并不是我的意思,厂公您一向是明白人,不会让我为难罢?”
容与在一旁慢慢活动双腿,听他问话,点点头道,“我不让你为难,路不算远,我能自己走回去。”
传喜神色稍霁,又趋步向前靠近些,像是要表达某种关切。见林升立即又挡在身前,容与拉住他,淡淡道,“我不为难你,你也别为难旁人,请问此刻,我可以走了么?”
传喜一窒,舔着唇十足尴尬的颔首,“当然,当然,您好好养着些,过会子我就叫太医来给您瞧瞧去。”
没再理会他,容与只专注让自己走得没那么艰难,刚迈出去几步,传喜忽然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容与,你……你不会怪我罢?你知道的,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沉默须臾,被问话的人没回首,不过哼笑一声,点了下头。
从殿前到乾清门上的距离委实不远,可也从没像现在这样走得艰难,好不容易挨到房中,甫一坐到床上,容与简直长舒一口气,原来这点路,已让人走得额头冒汗。
屋子里的人忙成一团,林升指挥人打滚热的水,一面取巾帕,又吩咐了人去太医院请太医。蘸湿热巾子,他轻轻卷起容与的裤脚,露出被一整片淤青覆盖的肿胀膝头。才看了一眼,他倒吸一口气,抬眼时双眸沁满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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