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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奴 番外完结 (篆文)


万般不舍也还是要认命,无论是贵胄,还是如他这样所谓蝼蚁。不过因着临去时那一眼回顾,容与倒是觉得,他对沈彻其人已算了无恨意。
升平三十九年二月,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日,整个禁城覆盖在雪堆里,所有的暗流汹涌也都暂时被掩盖在无尽惨白之下。
傍晚照例去侍疾,容与站在殿门外候着,原以为暖阁里会像往日一样,因为皇帝的昏迷而静默无声,却不想沈徽进去不到一刻,他就听到了升平帝苍老衰弱的声音。
类似梦呓,又像是呻吟,沈徽也听到了,忙凑近些叫道,“父皇……”
隔了一会儿,又听见皇帝近乎耳语般的说着什么,容与下意识靠近窗檐,侧耳分辨,在无序的低呼声里,他捕捉到一个名字,皇帝在叫着彻儿。
暖阁里又迅速陷入无声静谧,容与一颗心也骤然跳得发紧。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后,皇帝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些,吐字清晰的问,“彻儿呢,怎么不见他?”
沈徽温和的应他,“父皇忘了么?大哥已在去往封地的路上了,这是您早前下的旨意。”
有片刻的静默,接着是一阵粗重的呼吸声,“叫他回来,朕,朕要见他……”这句话显然已用尽了他残存的气力,说完便开始急促喘息起来。
半柱香过去,养心殿的门徐徐打开,沈徽缓步走出来,面沉如水,后面跟着神情哀戚的高谦。
贴近沈徽,高谦低声问,“皇上的话……是否要召唤秦王?”
容与不禁抬眼看了看他,因为感觉的出,高谦声音里有遏制不住的惶恐。
沈徽却是陡然盯住他,眼风凌厉,“不必,叫他再走远些。”
他决然的语气,让高谦神色猛地一震。
不再多言,沈徽快步下了台阶。容与只得紧跟其后,低头默不作声,只是沈徽周身的寒气让人不自觉有些发抖。
行至重华宫下辇,沈徽蓦地停下脚步,从侧面看过去,他的下颌在轻轻发颤。
容与知道他想要说话,便靠近些,却见他几度欲启齿,又讪笑着摇头,最后只艰难的轻吐三个字,为什么。
他侧脸的牙床骨尖锐的突起,容与知道他在发狠,也在隐忍,心口跟着倏忽一恸——外头再狠辣老成,他也不过只是个十五岁,渴望得到父亲疼爱的少年而已。
为着这一点点恻隐,容与伸出手扶住了沈徽,在冷冽的寒风里,握住那冰凉的指尖,希望能借此传递一点温暖和力量。

第12章 矫旨遗恨

回到翠云馆,沈徽神色已恢复如常。为了能让他淡忘刚才的不愉快,容与决定煮一壶好茶。
细细的碾了他平日最喜欢的顾渚紫笋,注汤的一瞬间,满室漾起芳馨,令人颇感心悦神怡。
然而哐啷一响,彻底打碎了所有的宁静,容与仓促转身,见沈徽脸色铁青,一支兔毫盏被掷在地下,业已粉身碎骨。
沈徽手中擎着一本奏疏,愤然扔在容与面前,沉声命他去看。
弯腰去捡,奏疏上端正的小楷映入眼,霎时间令他心跳加剧,因为上面赫然写着,“为长,古来如此。皇长子仁孝,天下归附,弃之立次,必兴争端。先例一开,难有宁日,历代事可为前车之鉴,臣恭请楚王退储位以让尊长……落款是大理寺卿杨存周。
怀风等人听到动静,慌忙跑进来,看见那一地的碎瓷,已自动屏声静气不敢多言。
芳汀蹲下收拾碎片,碎瓷边缘锋利,划过手指,鲜血瞬时涌出来。容与忙要俯身看她伤口,却被她避开来,只将碎片快速包裹在裙中,离去时望向容与,眼里的殷殷恳切几乎让他立刻觉得,好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
容与将奏疏阖上放回书案,想了想,问,“殿下所忌之人,不是杨存周,而是秦王,对么?”
沈徽脸上有明显的恨意,目光炯炯,“孤做了那么多努力,难道他们看不到么?只因为沈彻是长子,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压在孤头上?大胤的朝堂上就养了这些沽名钓誉的禄蠹!”
容与想着措辞,温声道,“所谓人臣者,身秉国钓,因循从事,若不能遵照礼法,诫谕君上,那才真是禄蠹。臣听说皇上曾评价杨大人敢于应制寓讽,封事犯颜,有唐初魏文贞公之范。文贞公也曾对太子建成忠心耿耿,初时为太宗所厌,所幸后来太宗还是为他的忠诚直谏打动,愿意拨擢用之。”
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话锋,“依臣看,杨大人与文贞公也有相似之处,但杨大人忠诚的是长幼礼法,并不是皇长子殿下。所以您不必为杨大人所言动怒,何况,您已是晓谕天下的皇太子。”
他说这番话自然有他的顾虑,一方面是怕沈徽一怒之下对杨存周起杀心,另一方面更怕他因为忌惮长兄而欲除之后快。
他很清楚,任何时代、任何礼法之下都不会对一个弑杀手足的帝王有好评价,更何况对方早就没有还手之力,只不过是个空架子。
“你倒是擅于打比方,可惜孤不是李世民。”沈徽眯着眼睛,寒声道,“忠于礼法有时候比忠于一个人更顽固!只要沈彻活一日,孤这个位置就永远坐不踏实,索性绝了这个后患。你即刻去传御林军都尉进来,孤有话吩咐他。”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容与心跳如擂,脱口喊道,“殿下!”
顾不得遵守平日和他说话的恭敬谨慎,容与疾声道,“若杀了秦王,殿下和炀帝有什么分别?后世会如何评价,殿下想过么?”
沈徽霍然转头看向他,厉声道,“你竟也为沈彻说话?你忘了当日他想要置你于死地么?”
容与摇头,“臣不想记住那些,臣只记得是您多次救臣性命,所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您矫诏弑兄,不能让您背上千载骂名。”
沈徽扬起下颌,傲然道,“为君者,本就是千秋公案翻云雨,任人评说。孤不在乎。”
他是横了心才会说这话,容与心口狠狠一疼,摇头道,“倘若秦王有能力和您一竞高下,又怎会有今日被逐封地的下场。他对您没有威胁!殿下果真忌惮他,大可以削减藩镇兵力,甚至还可以召他的子嗣进京为质,实在没有必要杀他,毕竟他是您的亲兄长。”
沈徽不出声,似乎在斟酌他的话。容与无声长叹,自觉已是尽力而为,唯有垂首等待他最后的决端。
“沈彻,孤可以不杀。”看着面前满眼流露惊喜的人,沈彻只是淡淡一笑,“杨存周不能留,他劝孤禅位,是对储君无丝毫敬畏,且不尊圣意,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孤必是要杀一方能儆百。”
脑中思绪再度凌乱,容与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试图努力再劝,可心里也知道沈徽已然让步,一个帝王不能做到让所有人发自内心的敬爱,那么至少可以做到令人心生畏惧。
沉默之下,容与咬着唇不说话。沈徽见他这幅模样,倒有些不忍,“这二人都是动摇国本的祸乱,你劝我不杀沈彻,我可以听,那么杨存周就必须死。”
容与睫毛微微一颤,这话已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再不识时务地劝谏,恐怕就只能叫做不识好歹了。
沉沉颔首,他十分感激的冲沈徽笑了一笑。
三日后,奉监国太子谕,以无人臣礼将大理寺卿杨存周下狱,大理寺丞,宗人府中允、赞善、翰林院编修、检讨等诸人均连坐入狱。至此,朝堂之上再无人敢提国本之争。
这件事过去以后,沈徽对容与的态度愈发温和起来,他们彼此像是存了默契,只字不提任何有关沈彻的话题,当然也包括那日,容与听到的,皇帝想要召长子回京的事。
傍晚时分,依旧去东暖阁探望昏迷中的皇帝,在进殿前一刻,沈徽忽然一反常态,叫容与一并跟进去。容与只略一迟疑,便听从吩咐没有多问。
在暖阁外侍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容与望见床上昏睡的皇帝,那张脸呈现出一股灰败之气,呼吸似不均匀,而每呼出一口气,都带着一种腐坏的味道。
沈徽就坐在榻前,脸上倒是没有一点嫌恶的神态,轻声唤着父皇。
皇帝迷迷瞪瞪的,仿佛听到了,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浑浊凝滞,盯着沈徽看了许久,像是在努力辨认,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无力的说,“是你啊,彻儿呢?朕不是让他回来……他走到哪里了……”
这样的开场白,就是容与听着,都替沈徽感到难过,可他却笑着回答,“大哥应该快到涿郡附近了,父皇怎么只想着他,儿臣来,您不高兴么?”
皇帝半闭了眼睛,“朕只是想看看他罢了。”
“父皇喜欢看他的脸,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样,是么?”沈徽浅笑着,“可就为了那张脸,您似乎也太过偏心了些。”
皇帝的呼吸变得更沉重了,略微睁大眼盯着沈徽的脸,“朕偏心么?如果偏心又怎么会立你为储君,朕知道你心里有怨,但彻儿是长子,若不是他不适合大位,朕绝不会废长立幼,你应该知足了。只是,这个位置并不好做,你日后就会明白。”他说的很慢,说到最后已是气喘连连。
沈徽轻轻顺着皇帝的胸口,笑容飘渺,一字一顿道,“是么?儿臣却觉得没有那么难,是父皇想得太多,太放不下。儿臣日后也不会因自己喜好对子女有所偏颇,不过说真的,什么父子、夫妻、兄弟,和这个位置比起来,都不重要,天家无亲情,这话连外头黄口小儿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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