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声音当真难听,全然不是秦见深记忆中的模样,垂垂老矣艰涩干哑,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秦见深摘了脸上的黑巾,天色还未全黑,秦见深以为胡美人至起码能认出他来,就算先不说他是谁的儿子,他毕竟也做了几天皇帝,宫里的人,就算是冷宫,也该知道的,但似乎这次他又想多了,胡美人直愣愣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半点认出他是谁的意思,秦见深心里自嘲一笑,他吃不吃易容丹,似乎也没什么干系。
“我叫秦见深。”秦见深喉咙干哑,别开眼接着道,“表字怀玉。”
他这表字实在是文弱得可以,但贵就贵在这字是他刚出生的时候孝光帝赐给他的,具他听一位老宫人说,羌族盛产美玉,他母亲乃是羌族的族长之女,向来有羌族美玉明珠之称,那会儿胡美人刚得圣心,他跟着沾了点光,莫名其妙一出生就得了皇帝赐名怀玉,这也是他的皇兄们时不时要整治他的原因之一,在孩子的眼里,有时候无论多大的事,有可能都只是指尖大的小事,无论多小的事,也会成为无法容忍的大事。
在成年前得了皇帝亲赐的表字,大概恰好就是让他的皇兄皇弟们觉得难以忍受的其中一件了。
秦见深看着眼前面色古怪的女子,十几年过去,她似乎与那时没什么变化,不笑的时候木讷空洞,笑起来又眉眼弯弯的模样,与那时如出一辙。
秦见深瞧见那抹笑,垂下头给胡美人摸了摸骨,似乎在牢房里受了刑,脚踝都被人卸了下来,他一放手,人就瘫在了地上,秦见深蹙眉道,“脱臼了,有点疼,你忍者些。”
秦见深也不管她听没听见,骨骼咔嚓响了两下就给她接上了,不知是不是已经不知道疼,还是真的傻了,从头到尾都没见她哼过一声,手腕也给铁链磨破了皮,血淋淋的看着甚是吓人,秦见深拿出卫君言给他准备的药,一边抹一边忍不住道,“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我十三岁接了父皇的位置,但李詹总说我未至十五并未成年,一直将我软禁在东宫里,我每日学些琴棋书画想蒙混过去,没想到等十五岁加冠以后,李詹却觉我不好控制,想扶持六弟上位……”
秦见深无意识碎碎念,说着些成年往事,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胡美人听。
胡美人却微微缩了缩手,垂着眼睑打断他道,“我有些渴了。”
秦见深见她神志果然是清醒的,心情复杂难辨,心道她若是清醒的,那这些年装疯卖傻又究竟是为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现在也不是想这些没用的东西的时候,秦见深晃了晃脑袋,强打起精神,探查了四周,知道不远处就有一条活水,便起身去给胡美人打水,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身将随身带着的短匕首塞到胡美人手里,嘱咐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打水,别乱跑。”
秦见深说完便提气掠了出去,取了水回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等他回来,胡美人还呆呆坐在石块上,秦见深将水喂给她喝了,才温声道,“这里不太[安全,我先送你去碧云寺,到那里,就是我的地盘了。”
胡美人一双漂亮的眼睛都被凌乱的发丝遮了起来,惨白的脸上连表情也无,也不知是不是山间的温度太低,还是方才被吓到了,竟是浑身都发起抖来,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小团,秦见深也不指望她能给其他什么多余的反应,背过身去,单膝蹲在胡美人身前,扭头道,“上来我背你。”
这大概是这世上最为古怪的一对母子了。
秦见深察觉到背上一具颤巍巍的身体靠了上来,冰凉的身体冻得他打了个寒颤,秦见深挺起背往前走,背着胡美人往前走,心里暗暗道,不管以前如何,以后好好对她就是。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你这样想,别人未必这样想,同室还会操戈,同床亦能异梦,你做了一场南辕北辙的美梦,等醒了,也只好道一声原来如此。
☆、第12章 瓮中捉活鳖
秦见深想过种种可能,在他能确认这个胡美人不是别人假扮的以后。
比如说要是胡美人真疯了,他就有些拿不准是让她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的活着好,还是死了得个解脱好。
要是胡美人没疯,那就有更多可筹划的了,也许等过上一段时间,两人慢慢熟悉起来,说不定他身边就会长长久久的多出了一个人,他还要担忧胡美人怨他懦弱无能不早点把她从冷宫里捞出来………要真是这样,他还得花上许多功夫精力来解释一通,好让她消气……
诸如此类万般念头纷纷杂杂,在他的脑子里如千军过境一般,引起了好一阵兵荒马乱,可事与愿违,他想太多也不过是痴心妄想。
黄粱一梦人醒梦碎,说的大抵不过如此。
他想过种种,却独独没想过这其间最要命的一种。
母妃这两个字在他的肚子里憋了十几年,刚刚能有些出场的机会,在他喉咙了滚了好几回,还没冒出头来,就被彻底压回了深沟里,再没了叫出口的可能。
喉咙里的鲜血一阵一阵的涌上来。
痉挛的剧痛席卷了全身,秦见深往前踉跄了两步,眩晕和疼痛让他跌在地上挣扎半天也爬不起来,这疯子下手倒也又准又狠没半点犹豫拖拉,那把匕首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一进一出就直接将他的身体插了个透亮,恍惚间似乎都能看见光从背后透出来,配着潺潺而出的血流,看起来像朵盛开的花,发着微微的光,可笑之极。
他像一条脱水濒死的鱼一样瘫在地上,呼呼呼地大口喘着气,身体疼得抽搐痉挛,脑子却清醒得很,心里压抑翻滚的恨怒怨如同被催生的藤蔓,顷刻间就攀爬蔓延开来,绞紧了一张网,将他整个人都裹束在里面,硬生生包出了一口气,撑着他不能死去,不能放弃。
秦见深一边在地上摸索,一面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念,他过去这可笑的十五年,用尽所有力气得来的这十五年,等来的,不该是被轻易杀死的这一刻,就算死,也要死在皇宫里,不是死在这里,死在战场上,或者死在朝堂上,不是灰头土脸的死在山林间,他不能死,不能死在这儿,也不能死在一个疯子手里!
秦见深手指紧紧扣在土里,心里那股恨漫进了五脏六腑四肢血脉,让他的血液也跟着滚烫炙热起来,整个人突然就生出了用不完用不尽的力气,蹒跚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像一个不死的怪物。
秦见深晃晃悠悠跌到那疯女人身边,等看见那疯子歪倒在地上,心口上插着那把还沾着他的血的匕首,心里绷着的那口气突然就炸成了碎片,让他整个人都懵在了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摇摇欲坠,重新跌回了地上。
这下好了,不用他动手,仇人就自己找死了。
秦见深浑身颤抖,顾不得胸口上潺潺流血的血洞,突然迸发了无尽的力气,三五下爬到那疯子身边,伸手揪住她同样鲜血淋漓的衣领,一把将人揪了起来,神情痴癫,癫狂崩溃,“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疯子!疯子!”
“你不能死!你这个疯子!”
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如果她没疯,为什么要这样!如果她疯了,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胡美人似乎听到了他的诉求,心口突然就有了点起伏,接着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也不挣扎,听着耳边狂乱的质问,脸上溢出古怪的笑,衬着满嘴的鲜血,狰狞扭曲,“我不是疯子,我为什么要疯?”
她的目光在秦见深脸上巡视了一圈,仿佛她看的不是人,而是些什么肮脏低贱的东西,瞳孔里像有两簇火,亮得惊人,看着看着咕咕咕古怪地笑了起来,“疯子?我可怜的儿子!你大概还不知道,你们秦家的人,可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两个字的人了!”
秦见深目光涣散,过度的失血和眩晕让他眼前已经分不出什么东西了,耳鸣声也越来越大,这疯子的话似乎也离得越来越远,远得他听不清楚,想不明白。
秦见深抬手在胸口的伤上扣了一把,剧烈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想缩成一团,但眼前又清楚了一些,远去的声音又近了一些,他喘着粗气问,“你在胡说什么!你这个疯子!我疯了才会信你的鬼话!疯子!”
他想问的其实有很多,比如说当年为什么要拉他那一把,比如说为什么要他的命,又为什么要自杀……他想知道的很多,临到头却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为什么……
她已经疯了,同一个疯子问为什么,又能问出什么结果来。
“我………我活到现在,就是想亲眼看着,看着姓秦的一个个受尽折磨,然后慢慢死去……逃不脱世世代代的诅咒……我还以为……还以为要再等上十年,才能等到秦家的人死光……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连你也快死了……我心愿已了死了也是解脱……我以羌族雪神[的名誉,诅咒秦家世世代代皆是如此,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这些话似乎消耗了所有的力气,她气数已尽,方才锃亮的眼睛也暗淡了下去,如厉鬼呜咽一般的声音渐渐消弭,直到最后连身体也变得冰凉僵直,像一条流干血的死鱼,再也骂不出那些稀奇古怪的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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