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铜火锅高高冒起的白烟之中,裴极卿伸出一只白瓷般的手,拿筷子搅搅青瓷碗中的蘸料,那蘸料更是十分好看,浓稠的麻将,亮闪闪的香油,粉红的腐乳,鲜红的辣椒,顶上还放着一撮翠绿色的嫩葱末。
夏承希与决云坐在桌前,却都没有动筷子,萧挽笙望着他们,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喝一杯?”裴极卿左手举杯,右手从锅中浓汤里夹出一块雪白的嫩羊肉,决云刚端起杯,裴极卿头也不回道:“放下,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决云只好鼓着脸放下,萧挽笙百无聊赖的看着清汤火锅,道:“清汤寡水,这有啥子好吃的?”
裴极卿依然没有理他,专注着埋头吃肉,夏承希也取过碗筷,微笑道:“侯爷,前日在得月楼没招待好您,今日让您受累,定要多吃一些。”
萧挽笙依旧云里雾里,他实在忍不住,道:“裴七,现在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该说句话了吧。”
“好,我也不跟侯爷卖关子了。”裴极卿转过头来,道:“侯爷应当知道,摄政王是什么样的人,若不是摄政王逼着侯爷娶林小姐,我也绝对不可能跑出来。侯爷为摄政王争权夺位,已经是仁至义尽,现在皇位还不在他手里,就已经数次防着侯爷,侯爷还不为自己谋划?”
萧挽笙有些犹豫,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轻声望着决云道:“小孩,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小皇子?”
决云扭头看着裴极卿,便向萧挽笙点了点头,裴极卿道:“他是不是皇子,不是由我们说了算,而是由大家说了算。”
夏承希也跟着点点头,只有萧挽笙愣在一边,感觉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星,裴极卿停顿许久,才道:“我的意思是,摄政王手里有皇帝,我们手里有天子剑和小皇子,谁能带领兵马征伐天下,谁就是正儿八经的主子。”
萧挽笙这才明白过来,他拍了下桌子,道:“我原先只当你是个玩物,没想到死了一次,却生出这么多花花肠子,倒是比容廷那个油盐不进的老顽固好了许多,他要是能似你这般忍辱负重,倒也不会被摄政王杀了。”
“好了,我先敬侯爷一杯。”
裴极卿又怕他说下去,让决云知道萧挽笙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决云本就不满,若知道自己为了救他才断了腿,心中会对这个难得拉拢来的合作伙伴生了嫌隙。
“既然大家都说开了,那我也就安心了。”夏承希握着酒杯,也跟着裴极卿一起碰了一下,他望着萧挽笙狡黠一笑,道:“侯爷,今晚得月楼请?”
萧挽笙也跟着笑笑,回答道:“昨夜本以为胡人粗粝,没想到却是色若春花、柔弱无骨……”
夏承希“嘿嘿”一笑,道:“侯爷真有见识。”
决云:“……”
萧挽笙忍不住开了黄腔,裴极卿也不想让决云坐下去,这一顿饭匆匆吃完,他们又继续回了定州。小院之中,裴极卿遣人将那些大花盆搬到地上,又倒了些土进去,开始拿着铁铲松土施肥,小心翼翼的将从锦州带来的空心菜种子放进去,决云在旁边背着手看了一会儿,道:“这能活吗?”
“试一试。”裴极卿笑着弄了一阵,才提起衣角站起来,“今日算是了了一件大事,看来被萧挽笙摆了一道,倒是还能再摆回去。”
“他原来那么凶神恶煞的,现在就听你的话了?”决云有些不可置信道:“他跟着摄政王那么久,为什么会向着咱们。”
“人可不光是跟着好处走的。”裴极卿收拾起东西,将烧好的热水拿进屋里,“我也不看重什么‘用人不疑’,用人是该留一线,但表面上也不能疑心的太明显,傅从谨有几分信任萧挽笙,天长日久,萧挽笙自然能算出来。”
决云点点头,似是又明白了什么,他帮着裴极卿铺好被褥,道:“不过还是要小心,毕竟他不是什么好人,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啊?”裴极卿坐在床边洗脚,突然发现决云一直盯着他看,于是愣道:“你看什么……”
裴极卿话音未落,决云的手已经伸了上来,他不由分说的拉开裴极卿衣领,裴极卿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却被决云猛然挣开,他忽然想到之前给决云上药时,还能死死将两只小手捏在一起,现在决云长高,手腕也比以前有力了。
裴极卿又在马上颠了半日,衣领也不似原来那般紧贴在胸口,他这样一晃神,决云已将胸前交领扯开,裴极卿胸口雪白平坦,只堪堪留着萧挽笙掐过的那道指印,这伤痕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反而呈现出恰到好处的粉红色,在灯光下愈发明艳。
决云愣了一下,靠着他坐在床上,不由得将灼热的指尖缓缓贴向那道伤痕,裴极卿急忙拢起衣领,道:“我没事。”
“他打你了?”决云伸出手,再次勾上裴极卿的脖子,“怎么不跟我说。”
“看什么,新衣服有些糙,磨出来的。”裴极卿转头背过决云的视线,道:“我去给你换水,洗了脚快点睡觉吧。明日你不是还要早起练兵?”
“没事,我和你一起洗。”决云跑下床,搬着凳子坐在裴极卿对面,无赖的将小狗爪子踩在他的脚上,低头道:“裴叔叔,你看,我的脚比你的白。”
“脚白有什么用,人家都比脸,你风吹日晒的,可比小时候黑了不少。”裴极卿望着决云的脚,发现都快和自己的一般大,“人家说脚大能长高个子,我看你以后也能拔高。”
“我已经很高了,你还要我长多高啊。”决云道:“你的脸不叫白的好看,那叫面无血色,明日我去练兵,你也跟着一道去,练好身体,就不会以后就不会‘色若春花又柔弱无骨’,骑个马还要哆嗦了!”
“你!”
裴极卿虽然生气,却也的确没法反驳,洗脚水渐渐冷下来,裴极卿去倒了热水洗净双手,决云已枕着胳膊躺在床上,他翘着腿,俨然一副老兵油子的形象。
裴极卿闭眼躺在旁边,用脚踢了踢他,喃喃道:“你这么小的校尉,也不知人家会不会服你。”
“为什么不会?”决云猛地转过身,眼睛又钉在那道伤痕上,他停顿一会儿,道:“裴叔叔,我能亲亲你吗?”
“傻狗子,多大了,还要撒娇。”
裴极卿嘴上没有好气,却伸手将决云搂在怀里,虽然此时怀里白白软软的一坨已经变成了肌肉硬挺的少年,但在他的心里,决云似乎还是那个想哭又不敢出声、憋到肩膀一抽一抽的孩子。
决云窝在裴极卿怀里,仰脸去亲裴极卿,裴极卿刚觉躺的有些麻木,所以侧身活动一下,决云的嘴巴正好贴着他的嘴唇蹭过去——
裴极卿只当他没亲到,于是笑着低下头,狠狠亲了亲决云的脸颊。
“你发烧了?”裴极卿又亲亲决云额头,疑惑道:“怎么这样烫?”
决云:“……”
☆、第35章
“快起床!”
天色刚刚擦亮,决云已从被窝里跳出来,他埋在冷水里洗了个头发,边擦边走到床前,将一只冰凉的手探进裴极卿的衣领里,道:“快起床了,我怎么记得,你以前没这么赖床。”
“现在才什么时辰啊?”
裴极卿揉着眼睛爬起来,才反应过来决云已准备动身去校场练兵,猛的跳起来准备弄早饭,决云说了句“去外面吃”,便拉着还稀里糊涂的裴极卿出了门。
二人在街边转了一圈,才发现定州城里为数不多的商铺都关着门,街上更是人烟稀少:这里一直属于辽国,又是常年战乱,本就人口不多,大周的军队入驻后,没来的及逃走的胡人更是害怕的不出门,因此街上一片荒凉。
“我刚拿了俸禄,本想请你吃早饭。”决云掂掂手里银子,有些沮丧道:“这下好了,连花钱都没处去,咱们还是去马场吃馒头吧。”
裴极卿向四下望去,也觉得心情有些微妙,不过隔了半日路程,定州就与锦州差了这样多,看来辽人虽善于开疆辟土,于治国上还是差了一些。这战乱边城本就人心涣散,朝廷又不加以管理抚恤,所以定州现在不光治安混乱,连街道建筑都还保持着前朝的风格。
怪不得朝廷会如此爽快的同意决云做官,想来这官也无人愿意做罢。
没有多久,裴极卿已和决云到了开阔的草场上,定州虽然荒芜,却比锦州不知开阔了多少倍,士兵在此练习骑射,倒是比在锦州校场方便许多,靶子也能拉的更远。裴极卿便坐在草地下,看着决云骑白马绕过障碍,拉弓如满月,远远一箭钉在靶心上。
他持弓回头,冲着裴极卿挥了挥手,头顶发髻抖开,散成一条长长的马尾,更显出少年英武的样貌来。
裴极卿本害怕士兵不信任这个年幼的小校尉,没想到他们却很听决云的话,一会儿便学着决云练了起来,决云将宴月的缰绳系在干枯的矮树上,折了根小棍向裴极卿走来,指指点点道:“裴七,站起来。”
裴极卿笑着站起来,决云用小棍点了点他的腿,道:“扎个马步。”
裴极卿本以为昨天决云是跟他开玩笑,没想到还真的要让他也跟着训练,但他还是半蹲下去扎了马步,决云纠正了他的动作,点头道:“坚持一阵,我说停再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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