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睡着了。
    单超上前一步,迟疑半晌,又上前一步。
    他的步伐从没像现在这样仓促又踌躇过,仿佛一边被前方莫名的邪恶所深深吸引,另一方面又竭力抵抗,挣扎后退,以至于狼狈不堪。
    .
    数月前长安月夜下,那个从车帘缝隙中投来一瞥的禁军统领,和现在重重床幔后那道若隐若现的呼吸声,在单超眼前交织变幻,最终化作一张放荡轻佻又高高在上的脸。
    ——那张脸有着世人难及的俊美,也透着难以想象的恶意。
    “和尚,”他揶揄地说,“看来你我之间,该是孽缘。”
    单超半跪在床榻边,轻轻握住谢云垂下的手,着魔般注视着那淡红色的薄唇。
    “师父……”他低声道。
    这充满禁忌和罪恶的字眼光是说出来,就带着无穷的吸引力。
    “你亲我一下,我就……”
    我就陪你坐在这张赌桌上。
    我就愿意为你做尽一切事情。
    单超颤栗地俯下身,嘴唇寸寸接近,但就在即将贴合的时候又硬生生顿住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片刻后霍然起身,强迫自己退后一步转过头。
    不能往后看。
    不能。
    单超大步走出屋子,合拢房门时因为颤抖得太厉害差点夹到手指,但他甚至没注意到,急匆匆穿过长廊,脚步凌乱踉跄,奔下台阶时差点被自己绊倒。
    犹如败军落荒而逃。
    他冲回自己在侍卫处的小小睡房,砰地一声关上门,长长出了口气。
    紧接着这口气就再也没能收回去。
    只见一道白光裹挟厉风当头而下,瞬间劈到了面门前!
    ——锵!
    千钧一发之际单超拔剑、出手,剑锋正面重重相撞,溅起一溜骇人的火光,霎时映亮了偷袭者的脸!
    “——单、超。”那男人在刀锋后微笑道:“久闻大名,别来无恙?”
    单超冷冷道:“……尹开阳。”
    尹开阳振臂一拂,长刀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滑过剑身,单超登时敏锐至极地变招格挡,狭小的睡房内同时暴起无数寒光,刹那间两人已在生死间交手了数个来回。
    尹开阳笑道:“阿云教人的本事那么次,你功夫跟上次输给我的时候相比却翻天覆地了,可见天赋倒是真的不错。”
    单超以剑身重重压住刀锋,刹那间上滑斜劈,龙渊七星被内力激发接连亮起,杀气以一个极端吊诡的弧度,直直指向了尹开阳的咽喉!
    单超喝道:“谁输给过你?!”
    尹开阳不得不弃刀、后撤,剑锋在毫厘之间,擦着他的脖颈无声无息滑了过去!
    “——怎么?”尹开阳彬彬有礼地表示出了讶异:“年轻人,就这么输不起么?”
    尹开阳绝对不年轻了,但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却看不出什么年纪,微笑时嘴角那丝细纹更像是岁月醇厚的沉淀。
    虽然都遮面,但他跟谢云外表上完全属于两种人——谢云天生罕见地俊秀,连戴着面具都很难完全挡住他令人过目难忘的轮廓;尹开阳年轻时则肯定是芸芸众生中的大多数,既不能算难看,也不算多出挑。
    然而岁月的痕迹和成熟的风度,以及执掌暗门二十年里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看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势,如果搁在人群中的话,其显眼程度甚至不会比单超弱半分。
    “景灵向我汇报锻剑庄一事时提到了你,因此我很好奇,想知道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尹开阳顿了顿,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单超:“镜花水月只有对意志极度坚定、内心毫无恐惧的人才不起作用,没想到当年毫无抵抗之力的你,成年后竟然成了我平生所见第一个对镜花水月毫无所感的人,真是令人唏嘘啊。”
    单超握剑的手稳定犹如铁石:“不好意思,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忘了?”
    单超不答言。
    尹开阳眉头一紧,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原来如此!”
    他突然长身而来,堪称兔起鹘落,这次却没有夺刀,而是简直空手套白刃,短暂交手数下后仗着轻功突然闪到单超身侧,伸手就向他后脑之侧拍去。
    单超岂能让他拍到?当下就旋身偏头,七星龙渊散发出袅袅寒气的剑身顺势就向尹开阳双手斩下!
    ——然而这时是来不及的。
    尹开阳掌风袭来,扫到了单超耳后靠近脖颈那一片的后脑;紧接着闪电般退后,江湖百年第一轻功梯云纵催发到极致,几乎是在这里消失,同一时间又在屋角出现,电光石火间堪堪躲过了七星龙渊力可开碑的一斩!
    单超猝然抬手按住自己脑后,厉声道:“你干什么?!”
    ——他没有看见的是,一根细若毫毛的银针被掌风所激,赫然从他耳后穴道中滑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掉在了地上,一闪就消失了!
    “难怪幻术对你不管用,我还当这世上真有无所畏惧的人,原来你只是忘了所有恐惧的事情 。”
    尹开阳摇头啧啧有声,继而抚掌一笑:“谢云在脑中下针的手法堪称神妙,一时半刻我也破解不了……不过这下应该暂时就够了。”
    单超刚想说什么,但提气刚到咽喉,突然后脑一阵压迫性的剧痛!
    那痛苦单超平生从未感受过,像是脑海深处某种埋藏已久的巨大阴影,突然挣脱桎梏浮向水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震撼,强大的压迫力令他甚至眼前发黑。
    他只看见尹开阳眨眨眼,瞳底再一次闪过了白天在暖阁中出现的那道鬼魅白光,直勾勾望向自己的眼睛。
    ——镜花水月。
    他竟然在此时,再次使出了那诡谲的瞳术!
    “让我们看看你最恐惧的事情是什么,还能不能离开镜花水月的幻境……”
    尹开阳的声音几乎是柔和的,和他那双冷酷诡异的眼睛截然不同,在昏暗中听起来,反而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错觉。
    但单超没听见。
    在他耳中尹开阳的声音和周遭简陋的一切都渐渐远去,化作冰冷遥远的、朦胧仿佛雾气般的一团。
    最恐惧的事情。
    单超猝然抬手按住眉心,胸腔剧烈起伏,发出了粗重而又难以置信的喘息。烈日下穿过黄沙的剑锋,和沙漠深处如血的夕阳辉映,在他脑海中交织成了无数斑点和光影。
    ——他想起来了。
    谢云并不是在当年离开大漠的那天才第一次下手杀他,之前还有一次。
    那一次谢云是千真万确的,想让他死。
    
    第38章 水月
    
    大漠边缘连天空都凝聚着终年不散的土灰,集市熙熙攘攘,人人脚底尘沙弥漫,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牛马圈中不时传来响亮的嘶鸣 。
    一个身形精悍、腰佩弯刀的少年连退数步, 避过了嬉笑推搡跑过的小孩,又快步赶上问:“怎么今天有这么多人啊, 师父?”
    “一个月一次。”谢云头也不回道,“今日是大集。”
    他脚步在一处花摊前顿了顿。
    说是花摊, 其实只有几篮小白花用线连成的花串,花瓣边缘已经快萎了,被一个白发苍苍的卖花妇守着, 在这拥挤简陋的沙漠集市中格外打眼。
    “后生仔——”老妇看看从后面快步赶上来的少年, 沙哑着嗓子笑道:“啧,好俊俏的后生,买朵花送给你媳妇吧?”
    “……啊?”
    在荒漠之地挣扎长大的孩子天生体格结实, 当年单超被捡回去的时候瘦得像根柴禾,身高还不到谢云胸口;这才几年光阴,他就比他师父还高了。
    谢云没带面具,但全身连同面部都被裹在灰白色的亚麻斗篷里,只露出一双形状秀美深邃的眼睛。单超看看他师父,也没想到老妇竟然会这么认错,当即脸上一热,结结巴巴道:“我……不是……这个……”
    谢云已经收回了落在花串上的目光,一言不发向前去了。
    单超慌忙对老妇赔了个罪,拔腿追了上去。
    他们在集市上换了盐、布、日常必需品,离开小镇回到沙漠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荒漠中河床在夕阳下泛出金红的光晕,砖石垒成的小院坐落在土坡下,屋顶上的毛毡在风中摇摆,发出噼啪的拍打声。
    这是他们的家,单超从生下来到现在最舒服自在,感情也最深的地方。
    他进屋去放下包袱,利落地收拾炉灶准备生火,突然听见门外传来鸟禽翅膀拍打声,紧接着谢云快步走出小院。
    “师父?”
    没有回答。
    单超放下柴禾,走出厨房,停在了门框后。只见小院中谢云背对着他,撒手放飞了一只信鹰。
    这已经是半个月以来的第三次了。
    从他们在荒漠中安家落户开始就与世隔绝,别说信函了,如果不去集市的话,十天半个月不见外人都习以为常。
    从两年前起渐渐有信鹰上门造访,单超已经记不得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了,但他知道大多数时候带来的都是一支小铁筒,里面就算有纸条,也只能装短短半张,写不了几个字。
    这样的信鹰差不多三四个月才来一次,他猜是远方有人在联系谢云,但每次问起时,谢云回答他的总是一片沉默。
    谢云跟自己不同,应该是有家人的吧,单超想。
    他应该有父母,有亲戚,有兄弟,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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