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富裕,景致与京师大不相同。金秋风和日丽,满街都是食肆酒廊,小姑娘们挎着满篮鲜花沿街叫卖,文人墨客三五成群风流倜傥,端的是一派盛世风流气象。
湖面上不少富贵人家游船,都披挂纱幔,装饰华丽。也有画舫歌姬弹筝宴饮,引得不少公子哥儿争相靠前,一路脂粉香腻随风飘荡。
谢云也没用艄公,就任由小舟随意漂着,一手支着额角,流水般的黑发顺着手臂落在船舷上。
他衣着素淡,又带着轻纱斗笠,很难看清面容。但毕竟在京城上位者当久了,意态中的高贵慵懒还是能从骨子里透出来,很多游船经过时里面的人都频频回头,好奇地看他。
谢统领懒得理会,甚至闭上眼睛小憩了会儿。
片刻后时间差不多了,他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果不其然,湖面上正有一艘格外熏香华丽、金碧辉煌的画舫,正缓缓地从不远处驶过。
纵使附近画舫众多,这艘巨大华美的船还是非常显眼,其经过处整片河道上其他船只都会避开。谢云的小舟波澜不惊漂过去,只听后面不远处一艘船经过,里面正传出议论声:“看,江南首富陈家的画舫……”
“啧啧,名不虚传……”
“陈大公子又出来游湖……”
陈家画舫缓缓驶近,只听船内果然传来丝竹之声,船舱窗口玉簟迎风拉开,里面几个人摆着流水席宴饮作乐;主座上一个谈笑风生的年轻男子锦袍箭袖、身负长剑,竟然是一副江湖侠客装扮。
谢云微微垂下眼睫,心内算了下时间。
去拿药的单超是时候回来了。
谢云摘下轻纱斗笠,随手将它扔进了水里。
下一刻斗笠顺水向陈家画舫漂去,果然甲板上艄公、侍从等人都训练有素,立刻有所察觉,不约而同抬头向这边看来。
谢云宽衣广袖斜倚船头,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支着额角懒洋洋道:“我的东西掉了……”
“叫你家主人给我送回来。”
·
玉簟之后船舱中,陈海平转过头,面上与众人谈笑的神情还未散去,眼底已不禁浮现出了震撼之色。
隔着水色碧波,谢云微微一挑眉。
“大公子,对面船上那姑娘说……”
管家还未说完,陈海平早已起身出了船舱,温文有礼问:“姑娘有何吩咐?”
谢云连答都不答,对着斗笠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你捡便捡回来,莫废话。
陈海平肃然道:“既然姑娘吩咐,在下自然是要效劳的了。”说着纵身便向水中一跃!
彼时两船相距足有数丈,陈海平这一跃却御气凌空,单足稳稳点在水面上,俯身捡起斗笠,再飞渡而来——不愧是久负盛名的江南陈家嫡传子,内功心法确实了得,放眼当今整个武林,轻功如此漂亮的都不能超过五个。
“好!”
周围河面顿时哄响,陈海平临近船前一跃而起,这次无比精准地落在了谢云这条小舟上,落势极稳,连轻舟都没摇晃半分!
“姑娘,”陈海平风度翩翩将斗笠递上:“陈某幸不辱使命,请收下罢。”
谢云受伤那手没动,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那斗笠,但紧接着陈海平又往回一缩,诚恳道:“姑娘这轻纱质地精良、可堪玉貌,只是今儿被水浸湿,想必也不能再用了。不如在下拿回家洗净熨平再亲自送去姑娘府上吧,只是不知姑娘芳名贵姓、家住何处?要是不远的话……”
“陈大公子过誉了,”谢云懒懒道,“面纱地摊上买的,两文钱一幅,不能用就随便扔了吧 。”
陈海平:“……”
陈海平笑容不变,“姑娘这手怎么包着绷带,可是受伤了?不瞒您说寒舍中正有几个江湖名医,跌打损伤绝症顽疾样样来得,这点小伤半月就好,如果不嫌弃的话……”
“嫌弃。”
陈海平僵在当场,谢云偏过头,戏谑地盯着他。
不知为何陈海平突然觉得眼前这女子美则美矣,五官轮廓却有些刚硬,举手投足也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潇洒风度,和寻常人家女儿大为迥异,似乎有点不对劲的感觉。
他心内有些疑惑,便没话找话问:“这……姑娘好兴致,为何一人在此游湖?”
谢云道:“天气晴好,本姑娘无聊。”
说到姑娘时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地绊了下,随即展颜一笑。
这一笑却是天光水色刹那黯然,陈海平那颗红心不争气地漏跳了几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姑娘,在下江南陈家嫡传长子,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年已及冠尚未娶妻,不知姑娘仙乡何方,嫁人了没有,看在下合适……那个合适吗?”
谢云的视线瞥向岸边,一个黑色僧衣的身影正提着药包,大步从桥上走来。
“合适。”谢云微笑转向陈海平,遗憾道:“但本姑……娘已经嫁人了。”
陈海平一愣:“嫁谁了?”
谢云的笑容里似乎充满了情真意切:
“嫁了个和尚。”
陈海平尚未反应过来,谢云突然提声喊了一嗓子:“救命——”紧接着优雅起身,直直掉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响,单超扑到桥边,喝道:“龙姑娘!”
陈海平一抬头便真见了个和尚,登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跳下水去救人——不过这时候水面又是扑通巨响,单超已经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在水花翻腾中迅速游向谢云,伸出结实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他。
陈海平也游到近前,还没来得及伸手帮忙,便只见那黑衣的年轻僧人剑眉紧皱,伸手便是一掌!
——轰!
陈海平一代年轻高手,连提气抵御都来不及,耳中只听一声闷响,紧接着胸骨剧痛、气血震荡,整个人逆着水流倒退了数丈!
这简直太可怕了。
水中出招,内力越薄水花越大,而刚才那掌却一丝水花迸溅都没有,唯见扇形波浪以那僧人为中心,向整片湖面急速扩散,其半径足有十数丈!
陈海平惊疑暴怒,强忍内伤爬上岸,只见单超已将全身湿透、咳得一塌糊涂的谢云抱上来,紧接着回头就是一脚。
扑通!
这下水花四溅,却是陈海平被结结实实踹进了水里。
“从哪来的野和尚……咳咳!咳咳咳!”陈海平既狼狈又愤怒,刚攀上岸想找单超算账,就只见单超从身上解下僧袍披在伏地咳嗽的谢云身上,紧接着转身,抬掌向陈海平一推。
“——你!”
那一掌简直金刚怒目、泰山压顶,陈海平暴怒相抗,但全身内力刚一触到对方,就感觉像是奔腾江水遇上了浩瀚大洋,瞬间把他硬生生按回了水里!
“大公子!”“什么人?住手!”“哪来的和尚狗胆包天,还不快放开?!”
画舫迅速靠岸,十数个侍卫飞快下船向这边奔来,单超蹲在岸边,一手拎起陈海平的衣襟,居高临下冷冷道:“为什么调戏良家女子?”
“……”陈海平目瞪口呆:“你又是何人,你——”
单超手背青筋暴起,哗啦一声把陈大公子活生生按进水里,片刻后再拎起来:“为什么调戏良家女子?”
“咳咳咳!咳咳咳……”陈海平狼狈不堪,一头一脸水地怒骂:“你他妈又是哪座山哪间庙的,报上名号来,日后小爷遇见——”
哗啦!
单超最后一次把陈海平拎出水,注视着他的眼睛,心平气和道:“寻仇又打不过的,才会问别人要名号,打得过的都是打完了就走。”
陈海平从小是世家嫡子,长大后是武林第一少侠,这辈子就没像现在这么狼狈过,闻言简直出离的愤怒:“哪来的秃驴跑出来管大爷?大爷看到美人搭个讪不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里不对了——?!”
话音未落陈海平一愣。
他瞥见那女子——谢云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回头望着单超微微一笑。
此刻单超背对着谢云,所以那一笑并没有看到。然而陈海平却确定那一笑里有些极为熟稔的,甚至类似于调侃般的欣然。
硬要形容的话,就跟他少年时卧薪尝胆终于练成了绝世剑谱,或武功取得了极大精进,兴高采烈在练武台上一鸣惊人后,台下长辈欣慰又略带揶揄的笑意。
紧接着谢云瞥向陈海平,挑了挑眉梢。
——四目相对间,美人眼底全是不加掩饰的同情和促狭。
陈海平:“……”
“——舍弟放荡荒诞,得罪了大师,在下替他赔礼道歉了,请大师千万恕罪!”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道男声,陈海平骤然抬头,脸色一苦:“表……表兄!”
单超回过头,只见人群分开一条道,几个侍从抬着一架别致的竹椅,从陈家画舫方向缓缓走来。
竹椅上端坐着一个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长相平平苍白病弱,似是不良于行,神情却非常谦逊温和;他抓着竹椅扶手,借力向前欠身致礼,既而抬头关心地望向谢云:“姑娘没事吧?舍弟荒唐,惊扰了玉驾,不知他是不是……”
“是。”
谢云随意坐在地上,歪着头,两只手拧着长发挤水,在众目睽睽之下特别的平静坦然:“令弟陈少爷见我落单,便出言调戏,小……小女子实在无奈,不得不跳水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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