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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常明 (祀行澈)


  陆晋贤一路跟着苏青竹竹竿似的背影,穿过第二道礼门,入眼是砖墙围成的不大的庭院。
  “嘶!”小椿乍一进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这……这些草木怎么都死了?”
  “没人照料,自然都死了。”苏青竹冷冰冰地扫了他一样,似乎觉得他这问题问得奇怪。
  “那,也不至于死得这么透吧!简直就像被火烧过似的,好歹野草不需要打理也能长得很好吧!”小椿有些不服气,庭院里的景致似还能看出当年人造的样子,然而毫无一点生气,最高的两棵大树,一棵似是被雷生生劈断了腰,只剩下下面半截焦黑的枯木,另一棵树干倒是还完整,但只伸展着狰狞的枝桠,现在正是暮春时节,却不见半点新绿,齐腰的灌木,也全都只剩下腐朽的枯枝,光秃秃的地面,连绿草都没有一根,整个一片灰败。
  “青昌县土壤贫瘠,什么作物都养不活,是出了名的不毛之地,难道你们不知?”苏青竹头也不抬。
  陆晋贤只看着一把蓬乱的头发遮着他大半边脸,在阳光下呈现出明暗不清的线条,那张蓬头半掩之下的垢面也是沾满了灰,令他恨不得伸手去擦一下。此时见小椿被苏青竹呛得面红耳赤,便为小椿解围道:“这一路走来确实多见不毛之地,只是也不至于如此萧条,我倒是记得路经的一座山上树木蓊郁,层层叠叠,跟周围那些山委实不同,仿若好女倒卧,鹤立鸡群。”
  苏青竹这时倒是抬头看了陆晋贤一眼,那清亮的眼神瞪得陆晋贤一愣,仿佛里头明晃晃的一池水突然间被风吹皱,死气沉沉之中瞬间射·出点点亮闪闪的磷光来,那一眼似是对文人酸腐的讥诮,又似带了一种苛责的意味,陆晋贤被瞪得随即竟有一丝尴尬的感觉滋生出来,只好讪讪道:“我说得不对?”
  “那是乙女山,那山可去不得,上一任县令也是看那山上草木葳蕤,以为是品种奇特,能在这贫瘠土壤上生长,便差人去山上掘了一些过来移植在这庭院里,谁知过不多久,这些花木也都枯死了,那些去过山上的人,也都失踪了。”苏青竹背着阳光,此时脸上一片阴影,配着喑哑低沉的语调,让陆晋贤和小椿都不由得脊背一凉。
  “那县令呢?”小椿从来胆小,这会儿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点打颤儿。
  “那县令——”苏青竹拉长了声音,“第二天就被发现暴毙在自己房里啦。”声音一抬,吓得小椿立马躲到陆晋贤的身后。
  苏青竹又神神叨叨地念叨:“乙女山传说住着神仙,青昌县也是一直得其庇护,但是神仙不喜欢别人打扰他的领地,所以降以天惩惩罚那些擅闯禁地的人。”
  “你胡说,神仙都是好的,怎么会无故伤人性命?”小椿不服气地反驳,这个苏青竹一会儿无视他,一会儿又变着法儿吓他,当真是讨厌至极。
  “不是神仙,那便是鬼怪吧。”苏青竹不置可否,倒是对小椿一惊一乍的表情感到有趣,所以多说几句存心逗弄,此刻又言归正传,“总之大人不要太好奇,既然是是非之地,敬而远之即可。”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倒不知道世间还有这奇事,管他是神是鬼,陆某行的端坐得正,怕他作甚。”陆晋贤不为所动,却反而对这件事更感兴趣起来,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一行人无故失踪,县太爷无端暴毙,不是天惩,必为人祸,若是人祸,那边是他这个县太爷义不容辞的职责所在。
  说着,一路走进大堂,只见大堂正中上书“清正廉明”四个大字的匾额掉落了一边,斜斜地挂在堂上,大堂的摆设并未移动过,只是都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原本的朱漆因为蒙着尘土而显得一片晦暗,屋顶房梁、斑驳柱脚、残腿座椅俱都结满了蜘蛛网,肥硕的黑·毛蜘蛛在上头静伏着等待猎物自投罗网,被人来的声音惊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了开去。
  “不知道大人来得这样早,我已经叫人前来收拾了,大人先去内宅稍作休息吧。”苏青竹一手拂去那几张蜘蛛网,又一口气吹起桌椅上厚厚的灰尘,呛得陆晋贤和小椿急忙掩鼻。
  “好,那就劳烦你把此前的卷宗整理出一部分给我送到房间里来吧。”陆晋贤也不嫌车马劳顿,当即就要开始处理公文,一副新官上任摩拳擦掌的架势。
  “大人。”苏青竹听他这么一说又古里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陆晋贤想这人身上也就这一对眼睛还算清明澄澈,就那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这一瞪眼却还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情,心想若是此人衣冠稍作整理,应该也不至于不堪入目。
  “何事?”陆晋贤问。
  “没什么。”苏青竹又把头低下去了,许久才低声说了一句,“大人既然来了青昌县,便好好休养生息即可,明哲保身乃是至理名言。”
  陆晋贤朗朗一笑,说:“我倒真不知这几个字怎么写,否则我也不会落到这青昌县了。”
  小椿听了自家少爷的话,对苏青竹骄傲地一笑,笑这人真是胆小怕事,不像我们少爷光明磊落无畏无惧,这会儿他家少爷顶撞七王爷的事反而成了他骄傲的资本。
  苏青竹这次视线停留在陆晋贤身上的时间更久了,小椿觉得必定是他家少爷的一身正气征服了这个乡野小民,正等着他五体投地的夸张,只是此后他一直并未再说什么,送了主仆二人去了之前稍加整理的内宅,便一个人走了。
  “少爷,我看这青昌县衙好生奇怪。”
  “怎么奇怪?”陆晋贤看小椿一本正经的模样,暗暗笑道,小椿这些年跟着自己,虽不爱读书,小聪明却还有一些,说出来的意见有时候倒也值得一听。
  “这里毫无生气,完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而且之前的县令也死的奇怪,啊!莫非他就是在这间房间暴毙的?!”一想到这个,小椿顿时毛骨悚然,“还有那个苏青竹,看着像鬼一样,阴阳怪气的,你说前任县太爷的死,会不会和他有关系?”
  “别胡说,我看他倒不像是坏人。”陆晋贤从包袱里拿出一本书,抚平折起的一角,悠哉悠哉地坐着念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苏青竹的第一眼,便觉得有种没来由的亲切,并不是似曾相识的亲切,而是可以托付的信任,这种信任来得莫名,就好像春日乍起的一抹柔风,不知从何而来,却闻得出夹带的花香,“既来之,则安之。”
  小椿却不这样以为,他对苏青竹这人尤其讨厌,瘪了瘪嘴道:“反正我觉得他怪怪的,穿得这样破破烂烂,一个人住在积满灰尘的县衙里,肯定有蹊跷,说不定就是他杀了人,为了掩人耳目故意不逃跑。”
  “既然这样,小椿,你去卷宗室里瞧瞧,看着苏青竹给我把两年前的卷宗找出来,不要让他有机会偷藏。”陆晋贤将手中因翻读过无数遍而变得软糯贴手的书又翻过一页,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楷批注。
  “是,少爷。”小椿似接受了一个重大的任务,抬头挺胸屁颠颠地就跑出去监视苏青竹了。
  到底是少年心性。陆晋贤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县令(一)

  窄小的卷宗室内,苏青竹细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指落在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的卷宗上,一叠一叠不紧不慢地地取下来,也不吹一吹上面的灰,放在桌上顿时有灰尘扬起,他也不以为意,依旧慢条斯理,似是觉得这是一件颇为享受的事,许久,才抬头隔着木质书架的空格里瞧了一眼朝自己瞪圆了眼睛的小椿。
  “你有事?”苏青竹问。
  “没事,你干你的,我就过来看看。”小椿看他又拿起一摞书顺带扬起一片灰,立马捂住鼻子。
  “这里这么脏,不怕沾你一身灰?”
  “嗯,不怕。”其实小椿心里嫌弃得很,这人怎么能这么邋遢,伸出来的一双手都已经乌漆麻黑了,但又想到这个县衙空空如也,只剩下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想要知道什么还得问他才是,便偷偷压低声音道:“喂,我说,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一定知道很多事吧,我们少爷可是和别的人不一样的,他那样有才华的人竟然屈居这个小县城,当然是你们三世修来的福气,你还不趁机好好巴结,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若他也是个喜欢人巴结逢迎的,跟那些贪官污吏又有什么区别?”苏青竹一脸无辜地问话呛得小椿一时接不上话。
  “你,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小椿在心里又腹诽了一番这人的不知变通。
  “何况,你家少爷非池中之物,不会在此地久留的。”苏青竹似是不经意这么一说,又似乎与这人相熟已久,深谙其秉性一般,这一句话说得并无迟疑。
  “这话倒是中听,那你更该对我们好一点,这样少爷走的时候兴许还能带上你离开这个乡野之地,咱们一起回京城吃香的喝辣的。”想不到这人其貌不扬,眼力倒还不差,小椿得意地说,说完还不忘好奇地打探情报,“你快告诉我上任县太爷究竟是怎么死的,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保证除了我们家少爷,对谁都不会乱讲。”
  “乡野之地有乡野之地的好处。真是不好意思,我耳不聪目不明,什么都没看到听到,所以什么都不知道。”苏青竹又抽了几本,将桌上的一摞一并抱在怀里,准备去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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