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萧明川就没见过顾渝在人前失态的样子了。
然而仔细一想,萧明川唇角微挑,自嘲地笑了。
他怎么能把如今的顾渝和日后一无所有的他放在一起比较呢。
顾渝出身高贵,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在家时,父母疼爱,兄弟和睦,进宫后掌管六宫,又有顾安之将他护着,尽管岭儿生来弱了些,也是有子承欢膝下。
可以这么说,除了他给予他的冷漠和伤害,在顾渝二十岁的生命历程里,没有一件事是不完美的。这样的顾渝,再是天资聪慧,身故高位,又能有多深的城府和心机。
萧岭少年早夭,给顾渝带来的打击难以言述,可真正让他绝望的,是顾湘的死。
顾湘是顾家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也是顾渝关系最好的二哥。
那时,顾安之和顾渝的祖父相继去世。顾渝的父亲顾若素做学问是一把好手,却不擅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指望大半辈子都在国子监度过的他接手顾家遍布朝野的门生故旧,显然是不可能的。
顾渝上面有三个哥哥,要论学问,个个都不差,全是两榜进士出身,其中二哥顾湘是承庆十一年的榜眼,亦是三兄弟中最出色的一个。
坦白说,只看承庆十一年殿试的文章,顾湘并不比状元崔清峰差,可就因为他是顾家的人,萧明川压根儿就没考虑过给他状元头衔的可能。
顾湘的意外身故和萧明楚有关,不是萧明楚杀了他,是他代萧明楚受了过。
事后,顾渝要求查明真相,却被萧明川拒绝了。
萧明川不敢查的,他让顾湘和萧明楚下江南查银库失窃案本身就是顶着巨大的压力行事。
结果真相没有查到,关键证据却丢了,紧接着重要证人和朝廷钦差相继遇害,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萧明川当初的预计,江南的局面有点失控了。
彼时,北疆的真皋人秣兵历马,南洋的西洋人虎视眈眈,萧明川只能暂时压下银库案,免得引起整个官场的震荡。外战在即,大周经不起一丁点的内乱。
顾渝对萧明川死心,不是因为顾湘的死本身,而是萧明川不肯为他翻案。顾湘不该死的,他是遇到了无妄之灾,可到头来,萧明川甚至不能还他一个清白。
萧明川当然明白顾湘是无辜的,可当时的情况是,顾湘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他不能再搭一个萧明楚进去。若是那样,整件事就永远都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了。
若干年后,萧明川平定了北疆之乱,杀得真皋人近乎灭种。
而在南洋,萧明楚打败了诸国联军,将大周的国境线向南推进到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都没到达过的地方,成就了萧明川的一世英名。
当然,银库失窃案最终告破了,蒙冤多年的顾湘也得以恢复清白。
萧明川追封了顾湘,重赏了顾家,只是这些对顾渝,对顾湘,甚至整个顾家,都没什么意义了。
“陛下,你为什么不喝了?”顾渝不知道萧明川的沉重心思,只端着酒杯好奇地问他。
萧明川抢过杯子,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皇后,我们回宫再喝。”他必须把顾渝带走了,不然他能面不改色地一直喝下去。
第16章 吵架
萧明川要提前从宴席上撤退,根本不需要理由,想走就走。
只是宫宴尚未散场,皇帝就原因不明地突然带着皇后不辞而别,众人难免有些好奇,就是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心里也会悄悄嘀咕的。
顾安之早就留意到萧明川和顾渝之间的情况有些不对劲,见他俩双双提前离席,也没什么兴趣再聚了,又坐了片刻,便吩咐众人散了,各自家去。
宫宴这样的场合,历来是吃不好喝不好的,还规矩多得很,稍有不慎就容易出差错。因此凡是进宫来赴宴的朝臣,无一不是提心吊胆,得了顾太后的吩咐,个个心中暗喜,很快就散了。
南阳王并不属于急着回家的类型,再说他的王府也只有他一个主人,回不回去没差。
他特意留了下来,就是有话要跟顾太后说。
“请问五皇叔有何吩咐?”南阳王的辈分和资历摆在那里,就是顾安之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
南阳王板着脸,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变化:“小孩子的事,侄儿媳妇你就不要多插手了。”
顾安之闻言只觉额上的青筋一跳,他什么时候插手过萧明川和顾渝的感情了,倒是南阳王这位皇室德高望重的大长辈,公事上固然是一丝不苟绝不徇私,私底下却是什么闲事都爱管上一管。
想到这里,顾安之眸色一沉,冷冷道:“我有没有插手,南阳王消息灵通,想必是心知肚明。可我想奉劝你老人家一句,自己都没处理好的事,就别老想着去教别人,免得越教越不成器。”
顾安之说完转身就走,都不给南阳王接话的机会。
处理朝政的时候,他很乐意和南阳王打交道,因为干净利落公正严谨,一点都不费事。可涉及到后宫的事情,顾安之恨不得永远见不到南阳王,因为他实在是太烦人了。
顾安之语速太快气势太足,一时间竟然唬住了南阳王,等他回过神来,顾太后已经带着人走远了。南阳王无语地望了望天,对顾安之的话颇有些不解,他什么事没有处理好了。
难道……
侄儿媳妇是说感情方面,可他明明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还有比这更享受的人生吗。
倒是顾安之,典型的赢了天下输了他,想想都很同情他可怜的皇帝侄儿。
南阳王叹了口气,径直出宫去了,他家美人还约了他今天一起喝酒呢。
萧明川几乎是半强迫地把顾渝带回了乾安宫,因为他不仅不想回去,还嚷着要去烟波湖划船。
萧明川哪里敢让顾渝去,连拉带拽地把人拖走了,不过他倒是把划船列入了梅山之行的计划。
“这是哪里?我好像没来过?”顾渝虽然醉了,却不是完全丧失了神智。
萧明川把他安置在软榻上,轻声道:“这是乾安宫,朕的寝宫。”起初,他是打算把顾渝送回坤宁宫的,可转念一想,岭儿最黏顾渝了,若是见他醉着,万一被吓到了怎么办,就改变了主意。
“哦。”顾渝含含糊糊应了声,抬眼打量起屋里的布置来。半晌,他摇摇头,用挑剔的语气说道:“空荡荡的,一点人气都没有,一看就不像是住人的地方,我不喜欢。”
萧明川抬手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吩咐人去拿醒酒汤,一边顺着顾渝的意思安抚道:“皇后,不喜欢没关系,按你喜欢的样子来布置好了,要添什么,要减什么,你说了算。”
顾渝闻言坐起身,微微皱起了眉头,真的开始思索了。
片刻,他抬手指道:“先把那边的屏风换了,紫檀颜色太深,看着不舒服,换成黄花梨的,上面的字也要换了,写得太哀怨太凄冷,换一幅喜庆点的画来。那边的多宝阁上添一对梅瓶,书案上放一盆宝石盆景,最好是红珊瑚的,炕上添个小的玻璃炕屏,再把床帐子也换了,白漆漆地看着瘆人,换成银红色的,要不墨绿色也行……”顾渝随口一说,萧明川整间屋子都得变样。
说完以后,他就仰脸看着萧明川,一脸期待的表情,萧明川忙道:“没听到皇后的吩咐吗?马上开了库房去换。”顾渝只是要给他的寝殿换下布置和摆设,他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皇帝说得轻松,乾安宫的太监总管魏礼却是一脸为难的表情,他犹豫了下,鼓足勇气道:“回陛下的话,旁的物件倒是好换,可是屏风上的字……却是先帝的墨宝,长泰年间就放这儿了。”
啥?!那是他父皇写的东西,萧明川惊呆了。
萧明川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很少注意到生活中的细节问题。当年,他搬进乾安宫的时候乾安宫是什么样子,到几十年后他驾崩,乾安宫基本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发生过大的改变。
当然,具体的摆设和布置肯定是变过的,不过都是同样的风格,反正萧明川从没发现有何变化。
可就在刚才,顾渝说屏风上的诗句写得哀怨凄冷,魏礼又说那是他父皇的墨宝,萧明川没法不震惊。因为他记忆中的先帝,不是这样小性子的人,他明明是很豁达宽容的,待他也是温和慈爱。
萧明川略加思忖,沉吟道:“屏风就按皇后的意思换成黄花梨的,字画也换。你们把先帝的字重新装裱过,挂到朕的书房去。”魏礼点头应是,自去照办。
不多时,醒酒汤端来了,萧明川亲自从宫女手上接过汤碗,再端到顾渝面前。
顾渝闻到浓浓的酸味,皱眉问道:“陛下,你不是说我们回宫再喝吗?你骗我?”
萧明川哭笑不得,心里涌起些许的无力感,明明已经醉了,顾渝的记性为什么还那么好。
他努力挤出个笑容,柔声哄道:“皇后,朕没骗你。如果你还想喝酒,我们晚膳的时候再喝好不好?现在先把解酒汤喝了,我们还要去看岭儿呢,小心他等急了会哭哦。”
萧明川深信,等到顾渝的酒醒了,他绝对不愿意再和自己喝酒,而且他醉得不算糊涂,只要自己把岭儿搬了出来,他肯定不会坚持还要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