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尉迟秋大笑不已,“且不说如今冕朝之主是何等人物,冕朝内部又有什么样的人,你们拿兰绪千万百姓来成全你们的私心,用百千人命来豪赌,居然还敢口口声声为了兰绪,还敢妄称天道,自诩正义?”
尉迟秋还是第一次如此激动,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并不在意什么家国大事,即使和苏承靖在一起之时,他也更多的考虑自己的私念,但是面对何妙手一番看似大义凛然的陈词,他只觉得荒唐可笑:“兰绪何以立国?前朝大晟末年,先祖为护此地黎民而割地自立,而后大晟亡大冕兴,先祖亦是为了此地百姓而甘愿归顺,昭圣帝感念于此,准兰绪存国,并对兰绪一直优待。宁悟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解救兰绪,还是他一己私心,想自立称帝?”
何妙手道:“同是前朝臣子起事,兰绪想与冕朝平起平坐,有何不可?”
尉迟秋道:“是宁悟想与冷氏平起平坐,为此陷兰绪于不义,弃黎民不顾!”
何妙手双眉紧锁,瞪着尉迟秋,而尉迟秋也一样慨然瞪视着他,理直气壮,让他不由之主气焰矮了几分。沉默片刻,何妙手长叹:“罢了罢了,尉迟公子,我们两个在这里争论什么,我年纪老迈,你被困于此,我们都无法对时局做什么,也就逞逞口舌之快而已。”
尉迟秋冷笑道:“那是,先生还能为那可用之物做些事,我么,自然只有嘴皮子能动动了。”
“关于耀世……”何妙手忽然想起了什么,正欲对尉迟秋说,尉迟秋垂下眼睑,轻声道:“何先生,你我话不投机,不必再说下去。我乏了,能否请你出去,放心,我不会自寻短见,还要好好看着,看着宁悟的下场呢。”然后他不再言语,冷眼相对。
安静下来的尉迟秋自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柔软和宁静,他的确是不适合那些纷争的,何妙手心里想着,转身退了出去。
大门被关上的时候,尉迟秋瘫倒在地,用力抠着地毯,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三十一
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冬天已经离去,春回大地。
尉迟秋仍是被软禁在兰绪王宫里,大抵是宁悟觉得他还算安分,命人撤去了锁着他的铁链,也准许他在屋外的院子里走动走动。
宁悟每隔六七日会出现一次,带着何妙手来为尉迟秋把脉,同时也与他谈论一些大冕那边的事。尉迟秋很少回应,只是听宁悟一人唱独角戏。这人十分谨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尉迟秋知道,滴水不漏。
宁悟倒也不恼,他似乎对大冕的时局成竹在胸,只是向尉迟秋炫耀,反正尉迟秋逃不出他的掌心。除此以外,宁悟对尉迟秋并不差,一应起居供应,都是按着他自己的例子来的,年节时还特意送了宴席过来,指派给尉迟秋的使女,也是精挑细选的。
贴身伺候尉迟秋的使女名叫佩儿,才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年纪虽小,却很是伶俐聪明,干活又细致,宁悟派她来,既不怕她泄密,又不怕她被尉迟秋拉拢了过去。
尉迟秋倒是不在乎,他原本性子宁静,如今被困在此,既然逃脱不得,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也看看宁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尉迟秋站在门口,手里捧着茶,眼睛望着院子里春光明媚,桃树上一个一个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一时有些惘然。
“佩儿,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佩儿歪着头想了想,答道:“年宴是大王子一个月前赏的,今日是二月初三。”
“二月初三……”尉迟秋低头轻喃着,自从武功被废之后,他的听觉差了许多,体力也大不如从前,时常身上乏力,偶尔还昏睡不醒。有时脑子里一片混沌,好像前尘往事离他远去。今日看见院中桃花,他竟一时想不起来现在是什么辰光。
“我在这里关了多久了?”
佩儿怯怯地地看着尉迟秋,小声说道:“奴婢拨来这里伺候开始,大概,两个月吧。”
尉迟秋扶额道:“对了,你是后来才来的,我离开桃花镇的时候,才刚刚入冬……那有多久了……我……”他越想越是头痛不已,忍不住轻轻拍打着自己的额头。
佩儿道:“公子,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她体贴得取了斗篷过来,替尉迟秋披上,劝道,“虽然开春了,天气还很冷,何大人说你身子不好,不如回屋躺着?”
“何大人?”尉迟秋霍然一念,似是想到了什么,“何妙手?”
佩儿点点头,扶着尉迟秋回屋中。
尉迟秋心中起疑,他到底也是学医的,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自然了解,他起先倒是也怀疑过宁悟派人在饮食里下了什么手脚,可是无论是给自己把脉,还是对食物试验,始终看不出有什么异常。送来的汤药也是正常的滋补良药,也没有什么相克的东西在里面,怎么他的身体像是老化了一般,只一味向着越来越差的方向发展。
以尉迟秋的性子,他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询问宁悟或是何妙手,惊觉事情不对之后,他开始暗暗留心佩儿。佩儿年纪幼小,再怎样也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
佩儿如常伺候着尉迟秋,尉迟秋发现自己昏睡不醒的时间好似越来越长,甚至有时候早上小憩片刻,再睁眼天都黑了。而且醒来之后,并没有因为感到解乏,反而浑身酸痛,像是劳累过度一般。他越发惊疑,有几回看见何妙手,忍不住想问个究竟,何妙手也是欲言又止,然终究摇了摇头,只说是奉命来探望。
还有一次,尉迟秋在午后惊醒,屋外倾盆大雨,他发现自己早上的衣衫已经被换过,头发上的水汽却还没有散尽。难不成自己睡着了跑去屋外?尉迟秋确信自己没有做梦,他甚至觉得自己睡着了以后就完全没有意识了,起身之后,他在床前捡到一张碎纸片,上头如同鬼画符一般不知写了什么。
询问佩儿,佩儿惊慌失措,只说是自己无聊时画着玩的,一时没有收拾干净。尉迟秋自然是不信,可又抓不着什么证据,也只好作罢。
直至一日晌午,尉迟秋去院中散步,佩儿也正在院中绣花样,她们女儿家闲暇时都爱这个,尉迟秋也不管,偶尔还饶有兴致地观摩观摩。佩儿一面比着丝线的颜色,一面轻轻地哼着歌,声音婉转若黄鹂。
尉迟秋却是如遭雷击,他快步走上前,佩儿见他来了急忙放下绷子,问:“公子怎么了,有何吩咐?”
“你刚才哼的曲子,是哪儿学来的?”尉迟秋脸色惨白,佩儿无意识哼唱的曲子,竟是那凤凰引。凤凰引分上下两阙,佩儿所唱的这下半阙并未流传于外,连当日在望仙楼的扇舞,也只是演奏上半阙而已。尉迟秋确信自己也没有对除了苏承靖以外的人唱过……至少在他清醒的时候。
佩儿躲闪着尉迟秋的眼神,支吾道:“是……是……是佩儿在家乡学的小调。”
“不可能,凤凰引并未流传于世。”
“这,这……”
尉迟秋按住佩儿的肩膀:“且我五音不全,你家乡学来的小调,怎么连走音的地方都跟我一模一样?”他垂下眼睛,似是问佩儿,又似乎在确认,“是不是……我……我没有昏睡,我失了神智?”
“我,我不知道!”佩儿趁着尉迟秋失神,赶忙挣脱了,见他还要问,惊叫着跑了出去。
尉迟秋追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一丝不祥爬上心头……他交臂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努力想要确认什么,微微闭上眼睛,乏力感铺天盖地而来,他眼前一片黑暗,如同身陷混沌蒙昧之地,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感知不到。
……
佩儿一夜未归,直至第二天早上,宁悟亲自把她带了回来。佩儿哭得双眼红肿,被罚跪在尉迟秋屋外,从袖口露出的纤白的手臂上,若隐若现几道猩红的痕迹。
尉迟秋这日还算清醒,冷目相对宁悟,并不给好脸色:“不过是个小孩子,还是你自己的人,用得着下手这么狠吗?”
“有错当然要罚,”宁悟心情不错,“但若是秋公子开口求情,我自然可以送你这个人情。”
尉迟秋瞟了一眼佩儿,轻声道:“不要哭了,起来吧。”
佩儿畏惧地望向宁悟,宁悟负手而立,略点了点头:“尉迟公子既然这样说了,你退下吧,叫舞韵来伺候。”
佩儿默默磕了头,跪行退了出去。宁悟自顾在桌前坐下,道:“今日是个好日子,秋公子来与我弈棋如何?”
尉迟秋看了看屋外天色,却是个阴天:“原来你把这乌云蔽日的天气叫好日子?”
说话间,身着彩衣的美丽女子已经捧了棋具进来,把棋盘在桌上铺展开,棋子分配两边,然后侍立于宁悟身后。宁悟道:“今日宜谋事,动兵,怎么不是个好日子?”
“你什么意思?”尉迟秋微微一震,忙问道。
“舞韵,去泡茶来。”宁悟吩咐着那彩衣女子,信手捻了一枚棋子,“秋公子先请如何?”
尉迟秋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在棋盘前坐下了,伸手从棋盒里胡乱抓了一把,随便数了数,又丢回盒子里,只留下一枚:“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