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夜色在山峦间无边无涯地渲染,朝阳尚未升起,东方的天际只有些微薄光透出,夜露未褪,空气中弥漫着草腥。
从山顶往下看,可以俯瞰整个桃花镇,深秋初冬的时节,这个时间的桃花镇尚未从沉睡中醒来。偶尔几声犬吠,远远地空旷地传来,只给这一切披上寂寥的外衣。有一驾马车轻悄悄地驶出了桃花镇,在昏暗的天色掩护下,顺着弯曲的山道,一路向北远去。
马车的速度并不快,但也禁不住重重山峦叠嶂,一点点远去,及至最后完全没入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再也看不见。
“如此,便好。”山顶上,风吹起斗篷,一人孑然而立,望着远去的马车,久久不能回神。
安延恒牵着两匹骏马走来,马蹄声很有节奏,回荡在寂静的山间,终于把陷入沉思无法自拔的人拉回了现实。
这个时节的风已经很冷了,吹在脸上带着嗖嗖的寒意。尉迟秋轻叹,转身走向安延恒,伸手抚摸着骏马柔顺的鬃毛,那马儿舒服地低头,打了个响鼻:“小安,都准备好了吗?”
安延恒拍了拍骏马的辔头,并没有回答尉迟秋的问题,伸着脖子看向山下的桃花镇,马车已无踪影,那人的念想,也已经远去。
“你要是现在后悔,说不定还来得及。”片刻,安延恒忍不住说道,抬手指着山下,目光却流转尉迟秋的脸上。“随他一起回京。”
尉迟秋神色凄然,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小安,你知道我不会。”
昨夜的温存犹在眼前,两相合好,端的是柔情满怀,将彼此身心交付,许一世永不分离。可尉迟秋还是选择了决绝,情意浓烈之时,他偷偷在舌下藏下迷药,趁着彼此唇齿相接,送入苏承靖口中,他在意乱情迷之下中招,昏睡在尉迟秋怀中。
“公子,对不起。”尉迟秋亲手把苏承靖送上马车,嘱托庄璞将他送回京城,这条路无论多长,都不可回头。迷药的作用比较厉害,待苏承靖醒来,恐怕已经身在京城。尉迟秋安排部署,和庄璞早有密谋,从头到尾,他的每一步都已下定决心。
安延恒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尉迟秋的脸颊:“你一副快哭的表情,舍不得就是舍不得,在我面前装什么?”
尉迟秋别过脸,躲开了安延恒的安慰。他是心志坚决之人,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样告诫着自己,他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轻声道:“我是舍不得,只不过,他是苏承靖,我是尉迟秋,他与我皆不是耽于情爱之人。”
“哦,所以你还是欺瞒了他?”安延恒苦笑,他一向直白惯了,此刻见尉迟秋死撑着不肯表现出真情实感,不由有些心焦,脾气上来,便口无遮拦,“你说他要是知道他最亲最信任的两个男人竟然联手骗他,会如何呢?”
尉迟秋脸色一寒,叱道:“住口!”安延恒也是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尉迟秋对于欺瞒一事想必极为在意,是以即使是他提起,也会反应如此激烈。
“抱歉……”尉迟秋定了定神,道,“我与辰王有约,辰王是最了解他之人,既然敢与我这么约定,自然也知道即使他知晓真相也可以应对。”
“辰王让你照顾他半年,代价是兰绪王宫的地图情报。”安延恒回忆着尉迟秋告知他的约定内容,“可是,辰王能预料到你们之间会……”
当日尉迟秋在宁州与辰王冷麒玉私下交易,两人之间达成协议,连苏承靖也一并瞒着。这半年来尉迟秋与苏承靖相处,点点滴滴,早已越界,这一点,其实连尉迟秋自己也没有想到。哪怕到了分别当夜,他也能脱口而出白首之约,秦晋之好……而今都成泡影。
“兰绪之行,我势在必行,如今约定既成,也该是把他送还他应该存在的地方了。”尉迟秋冷下神色,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交给安延恒,“这是辰王履行约定之物。”
安延恒郑重地收好,见尉迟秋如此决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把手中的缰绳捋开,将其中一匹交给了尉迟秋。这两匹马都是他物色了很久,从安州买回的神驹,一直藏在安家,直至昨晚事定才牵过来。
尉迟秋牵着骏马转身走去,那马儿也是通人性,小心翼翼地跟着尉迟秋,低头亲昵地蹭着他的头发,像是明白这位主人心情不佳要上前安慰似的。
安延恒跟着走了一程,又忽然赶上前按住尉迟秋的马鞍,讪笑道:“尉迟,辰王只是约定把地图给你,并没有让你立刻前去,你何不还是跟着三皇子回京,再养养身子,待开春与他一起去兰绪也是无妨。”
尉迟秋默然片刻,轻声道:“小安,若是你不想与我去送死,那……”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安延恒大声打断,他一片好心却被尉迟秋误解,不由提高了嗓门,“我是不想你去送死!”
尉迟秋忽然“哧”地一笑,伸出拳头顶了顶安延恒:“我知道。”他仰起脸,微微笑着,刚才的黯然已经完全不见,“小安,今次我们再并肩而战。”
“你……”
尉迟秋翻身上马,迎着徐徐升起的朝阳,他单薄的背影撒上金色的霞光,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耀世之毒,兰绪之祸,自我先人而起,由我尉迟秋而终。”低眉侧目,落下一抹浅笑,尉迟秋一拉缰绳,骏马疾驰而去。“心无二志,死生由命!”
“你你你……”安延恒一连说了三个你,最终还是一跺脚,飞身上了马背,一脚踢在马肚子上。“等等我!”
从桃花镇背后绕行,到兰绪的都城多桑也就是三四天的时间。安延恒买的马儿不愧是神驹,纵使山路崎岖难行,那两马儿倒是争气,很顺利地在第三天清晨就带着两人到达了多桑。
多桑是兰绪最大的城池,修建于百多年前。然而二十年前,一场天火毁灭多桑皇城,于是兰绪重新规划了多桑,并将原先位于多桑正中央的皇城修到了多桑山下。这新的皇城背靠兰绪深山,前方俯瞰整个多桑城,气势恢宏,断断续续修了十几年,至今没有真正完工。
新修的皇城地形复杂,尉迟秋虽在三年前成功潜入,但也惊动了宁悟等人,差一点身陷其中无法逃脱。现而今他与辰王冷麒玉做了交易,手握冷麒玉牺牲数名暗探卧底才绘制出的多桑新皇城地图,这才策划了这第二次的潜入行动。
尉迟秋和安延恒把马匹藏在城外一处隐蔽的地方,改换了布衣,一个扮作江湖郎中,一个扮作游街货郎,混在一群百姓中进入了多桑。
皇城与多桑繁华的街坊还隔着数个拱卫营地,要想从多桑城中混入皇城着实不便。尉迟秋和安延恒仔细研看了地图之后,决定从皇城西北角的一个小门进入。那处小门位置偏僻,守卫薄弱,是日常运送菜蔬进皇城的通道,进门之后就是皇城膳房,那里的巡夜一般也不会太过森严。而且此处小门离尉迟秋最想要去的医药署也很近,如果从那里进入,是最为方便安全的路径。
两人计议停当,又安排好离开多桑的退路,一切准备完毕,便躲在城中的小客栈里,一直消磨到太阳落山。
皇城中每天日落之后会有一次运送食物原材进膳房,是为了第二日的消耗做准备。安延恒一早就和潜伏兰绪的暗探联络过,这日故意拖延了运送时间,赶上侍卫即将交班的时刻,尉迟秋和安延恒混迹于运送队伍中,侍卫们也没什么心思仔细盘查,轻易就进了皇城里。
把东西都搬入仓库,尉迟秋和安延恒从膳房后面溜了出去,耐心地等着天完全黑掉。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而且刚刚入夜的时候,各处侍卫都要换班,正是可趁之机。
尉迟秋和安延恒原本想要混进侍卫队伍中,只是皇城中的侍卫都是五人一组,贸然下手反而容易暴露,于是只好作罢。两人脱去伪装,只着黑色劲装,尉迟秋在前,安延恒断后,一路小心翼翼地摸去医药署。
医药署的侍卫刚刚交班,领队带着四名侍卫在门口巡视,大抵是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事,其中两人还在低声谈笑着。尉迟秋比了个手势,绕到墙根施展轻功一跃而入,安延恒默契非常,立刻紧随而上,两人悄无声息地跃入院中,然后进了屋内,立刻关上大门。
进了屋安延恒才觉察有些不对,这里的布置完全不像是存放药物的医药署,也闻不到浓烈刺鼻的药味,他刚想问尉迟秋,尉迟秋却向他点了点头,走向屋中的书桌,然后开始翻了起来,
安延恒微微蹙眉,迅速打量了四周,这地方的设置应该是书房,桌上整齐堆放着各种书卷纸张,尉迟秋轻车熟路地上前翻看,仿佛并没有因为走错地方而感到懊恼。
“尉迟。”安延恒一面戒备着屋外的情况,一面靠近尉迟秋低声道,“我们走错地方了,快走吧。”
尉迟秋手中不停,从那堆书卷和纸张中抽出几份,又去打开书桌的抽屉翻查,回应道:“没有错,你去门口守着,我很快就好。”
安延恒诧然,屋内太暗他看不清尉迟秋手上的东西写了什么,想要凑过去又怕动静太大,只好耐着性子道:“这里不是医药署,那地图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