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嘁,”秦铮扔了那截树枝,翻了个白眼,“好心没好报,活该……”
最后几个字太模糊,江逐水心知他说的是自己,也知牵扯到的恐怕是自己不知道的隐秘,到底最后只是叹了声,没有追问。
“既然师父让我们自个回山,便走吧。”
一个白日后,行过倞河一处支流,江逐水心跳陡地快了起来。
他回头再望,暮色四起,红日歇在缓缓起伏的河面上,映得河水也红了一段。
秦铮勒马:“大师兄在看什么?”
江逐水道:“……真美啊。”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想——师父到底去了哪儿,又是去见谁?
距此处不过十几里,乃是一处渡口,正有摆渡人拉了纤绳,将要系岸。
有人道:“且等等。”
摆渡人回头看,却是个玄衣星冠,腰悬长剑的俊美男人,正是忽然离去的何一笑。
何一笑面上神情与往常有很大不同,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面前人。
这摆渡人披着蓑衣,又戴了箬笠,竟是个中年妇人。露出的肌肤蜡黄,佝偻着身,袖子很长,笼着手。
何一笑忽然叹了一声:“这些年……你还好吗?”
渔妇仍低着头,提着纤绳,却道:“您都知道了呀,师父。”
35、
无论外貌还是行止,她都像一个普通渔妇。然而只要一开口,便再没人会这么觉着。
她声如击玉、如鸣弦、如飞瀑落珠,一入耳中,似闻天籁,恨不得叫她再多说几句,永远不停。
何一笑清楚她天生嗓音便有异处,后来更学了门奇术,将这天赋变做防不胜防的利器。
她抬起头来,将一缕落下的鬓发夹在耳后:“我改成了这幅模样,师父如何寻见我的?”
“没想到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师父,叶四,”何一笑颇有感触,又道,“你从秦六那儿知道了我们此行目的地,自然会等着的。”
叶追垂颈柔声道:“呀,忘了一事,当年说过,您不再是我师父,他也不再是我大师兄的。可那么多年下来,要改一时也改不了。秦铮虽掺和了这事,您可别怪他,他没告诉我太多,再者……我也没什么坏心。”
金乌将将要坠入水中,只剩最后余晖。叶追说完这话,目光追着这一线残阳去了,金光照亮了她半边侧脸,连着蜡黄的肤色也不明显了。
“我想见大师兄一面,您却不肯了。那日我远远望见你们三人将要渡河,却又改了方向,那时我便该想到,您其实早猜着了。”
何一笑虽对这徒弟感情不深,但对当年事一直心怀愧疚,因而态度稍为宽缓:“其实,我这趟带秦六来,是想借他手见你一面。”
叶追难掩惊异:“您故意的?”
何一笑道:“几月前,我见着涿光山的人时,意外听见了些……极有趣的话。我同逐水的那些事,知道的人不多,难免想到你,便想来问问。”
“难怪了,若非为了大师兄,纵有天大事,您也不会来寻我的。”叶追容貌平凡,木然无奇,提到大师兄的时候,眼睛却一下活了过来,有种独特的韵味。
“我原本想将这些事瞒下,可夜里拷问自己,总过不去这道坎。此次虽是为了见大师兄一面,另一方面,也是想与您谈一谈。”
何一笑聪慧,从这不多的话语里,听出了有用的讯息。
“那信是你找见的?”
叶追闭了眼,苦笑道:“我当年正是因为见着信,才……”
她停下了话。
若仔细看,会发觉除了肤色外,她五官轮廓瞧来极妥帖,唇色润艳,与寻常渔妇不同。然而此时这两片唇瓣正在颤动,像晨间沾了露水的花朵,又像翕动的蝶翅。
她不想说的部分,何一笑很清楚,也不想为难这个曾经的弟子。再者,即便于他而言,那也是一段不愿忆及的往事。
过了有一会儿功夫,叶追才缓了过来:“我下山后,不多久便被涿光掳了去。”
何一笑对这事一无所知,虽见对方好端端站在面前,仍是一惊:“你!”
叶追干脆摘了箬笠。笠下是乌黑长发,编起来盘成髻,用一支银钗固定住。当年在狱法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山中弟子等在她经过的道旁,只为得她一眼。
如今她虽掩去容色,直起腰后,竟同当年风华并无多大差别。
“他们只对我用了些迷心智的药。我那时功力暂失,幸而还能说话,攒了点力气,说动看守,逃了出来,”她忽然落寞下去,“可我怕。我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又说了多少,出来后发觉信也不见了。想着回山告诉您,可又害怕,抱着侥幸,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捱不下去了。可还是晚了……晚了……”
她语速愈快:“我应当早点与您说的,便不会害了大师兄。可我竟然怯懦了……明明、我明明那么喜欢他……可还是没赢过自己。”
何一笑心情复杂。
这事固然大半都是叶追的过错,可引子却是当年他自己造的孽,怪不得谁。
“我此来只为问一问你,既问过了,也该走了。”
叶追却问他:“……大师兄还好吗?”
何一笑忍不住笑道:“你早从秦六那儿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叶追道:“不一样的,您与六师弟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何一笑懂她意思。
在同门面前,江逐水稳重可靠,从不出错,也见不到力有不逮的时候。可人是血肉之躯,哪会没有半分阴翳。也只有在他这个师父跟前,对方才会露出几分真性情。
何一笑本要说很好,却想起离去前,陷入深眠的徒儿。对方平日何其警觉,此次竟连他走了也未察觉,虽有放松的原因,更多却是因为他的确累着了。
所以……大抵算不得好吧,且还是他亲手将人磨成了这幅模样。
他的沉默,已经告诉了叶追答案。
她怔愣了一会儿,掩面放声大哭:“是我对不起大师兄,是我对不起他!”
何一笑有些尴尬,却宽慰她:“并非全是你错。”
谁料叶追放下衣袖,两眼通红,嘶声道:“师父!当年我骗了您!我骗了您啊!您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36、
过了那处支流,没一会儿,江逐水喊住秦铮:“师弟,你先走,我有点事,一会便来。”
对方嘲他:“你连撒谎也不会吗?”
江逐水不恼:“平常我不管你,这回得听我的。”
他这一说,秦铮生了警惕:“是有性命危险?”
江逐水下马,抬手要打对方马臀,却被拦下。
秦铮认真道:“平常我听师兄的,这回不能听。”
虽是好意,但江逐水领受不得:“并非要你一人逃了,你去寻师父,我无论遇见什么,总能撑一会儿。”
秦铮明知这话真假掺半,仍道:“好!”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待得师弟看不见影了,江逐水方对着空处道:“多谢任山主。”
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风,树上残雪簌簌而落,四个青衣小僮抬着一顶平肩舆,踏着树冠而来。旁还有个极高壮的男子,正是卜中玄。
他们分别时间不长,此时再见,倒恍如隔世。
之前江逐水身边有师父与师弟相陪,此时只他一人,难免落了下风。
正是天地明暗交汇时,肩舆停在他身前三丈远,纱帐微微拂动,几与树影融在一处。
卜中玄束手立在一旁,肩舆里传出任白虹的声音。
“你怕不怕?”
江逐水侧身而立,手臂一抖,握住软红绡:“比起害怕,我更好奇。师父他突然离开,其中可有涿光的运作?”
虽见不得对方真正神情,但任白虹声音不掩赞赏:“我曾以为何一笑将你护得太好,原来还挺聪明的。”
江逐水问:“你们找了谁引开的师父?”
任白虹道:“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这句话似乎什么也没说,江逐水却听出了隐含意思。
——那人是他认得的。
几乎是刹那间,他便想起了一人,下一瞬又自己否决了答案。
当年若是师父将四师妹赶下的山,又怎会说她是故人,怎会有这么平和的态度?
江逐水带过这话题,又问:“此次流波台之会,你们原本目的便是引开师父,再截杀我是不是?之前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搅乱我二人心绪,也叫我们想不到你真实目的。”
“不错。那些话即便传出去,也不过是给你们添些堵,哪比得直接杀了你这新任山主来得痛快!”
江逐水对任白虹的印象,是个地地道道的剑客,话不多,也没有过多喜怒。然而方才一句话,却泄露出点不同情绪,从中可以听出些微的恨意。
恨意因何而来,又是恨谁,可能很多,然而江逐水直觉所向,有了答案:“……你恨我爹?”
“哈哈哈,”应当是激扬的笑声,却略有沉郁,任白虹道,“你可想过,我为何要坐在这肩舆之中?”
江逐水惊道:“你的腿……”
任白虹低低笑了一声,却未答话:“若想拖时间等何一笑回来,怕是等不到的。我比你年长太多,不占你便宜,只出一剑,若接下了,今日便放你走。反之——”
这是个有死无生的局面。江逐水原本对任白虹并无多少恶感,此时却觉这人虚伪至极。
当年涿光姑射围困狱法,本就是对方过错,任白虹固然失了条腿,他父亲也就此殒落。若说恨,也是江逐水更恨。
至于一招之说,看似堂皇光明,实则稍有耳朵的人,便晓得他有“白虹一剑神鬼惧”之称。他的一招与三招、十招、百招并无区别,这说法除好听外,什么用处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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