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还未凝成泪珠便在眼眶边蒸发,他的心情,已无法用悲痛来形容。姜沅瑾的手触摸到石面,“嘶”地一声,肉掌被炙烤,血肉模糊,焦黑一片。
但姜沅瑾不想放手。他突然很后悔,为什么在殷寂言来找苍雩的时候自己没有见他一面。在宣府,他躲在暗处默默看着殷寂言的那一晚,竟成永诀。
宿命,这就是宿命啊。
命运安排他们站在对立面,让他们不得不相杀。只有一方的死亡才能换取另一方的生存。
其实一开始,他就清楚地明白。可是事情的发展,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哪怕做了最周密的安排,滴水不漏,也无法阻止意外的发生。
意料之外的感情,却成为彼此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
殷玄佾和宣央央坐在渺无人迹的谷底。两人有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时候是长久地沉默。
蓦然,地面开山裂石一般震动起来,遍野浮动的卐字印竟然开始自行消失。
“又,又怎么了?”宣央央有些惊慌,与旁边的殷玄佾互相搀扶着踉跄起身。
殷玄佾扫了一眼四周,一字字道:“封印,破了。”他向宣央央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我这边,站着不要动,别害怕,也别担心。”
宣央央连连点头,照着他的话,紧张地站在他身边,大气不敢喘。
那是一个让宣央央一生都难以忘记的场景。
巨大的龙骨拔地而出,盘踞在山谷之上,完完全全遮盖了天空。整片山谷之地,只有他们所站立的那一寸土地是完好,其他目之所及,皆向下沉降凹陷数丈之深,让她简直要错觉自己是站在一处山峰之巅,响彻四野的龙啸,四散乱走的灵力威压,震得她心口发疼,摇摇晃晃站不住脚,索性双膝及地跪坐下来。
龙骨缓缓在上空盘旋,天际聚满乌云,闪电一道快过一道,雷声一记响过一记。过不多时,龙头似有所觉,朝着一个方向发出震天的吟啸。末了,却偏过头,空洞的眼眶准确地对向两人所站的那处孤地。
只见龙骨忽然向下俯冲而来,整个骨架在过程中逐渐缩小,直到龙骨在他们四周围绕时,已然只有两、三丈长。
宣央央的心方才转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时还没放下,倏然两人腾空而起,惊得她一个没忍住,尖叫声破口而出。
而被龙骨带着腾云驾雾的感觉,也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蔚苍雩站在天地炉前,在耳畔传来破空而来的龙啸时,他闭上了眼。
快接近时,龙骨周身迸发出一阵金芒,夺目绚烂如九天耀阳。它从蔚苍雩的天灵处俯冲入体,一瞬间,他的表情异常痛苦。同时,他的全身也开始散发出耀眼的金光。许久之后,才渐渐柔和下来,直至淡去。
蔚苍雩仰起脸,长长地一呼一吸后,才重新睁开眼。骨身与魂魄分离上千年,再行融合,竟感觉有些不习惯。
他转过身,面对来人。
殷玄佾和宣央央站在一起,靠得很近。这让他想起方才在悬玦空谷,他都没看向自己这边,并且始终背对着自己,去安慰、拥抱着这个如今站在他身边的女子。
明明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心里却还是难受了一下。他看着殷玄佾,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边走边斟酌着怎么开口,却听那人淡淡地先道了句:“恭喜,重获新生。”
“你也是。”他干巴巴地回应。
“我?”殷玄佾自嘲一笑,“我这种如蜉蝣一般的新生,也值得贺喜吗?”
蔚苍雩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却卡在喉间,没发出半个音节。
殷玄佾也不在乎,却是问道:“他呢?”
蔚苍雩明白,他所指的是殷寂言。
他默默地带人来到天地炉口处。天地炉中的火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余温仍在,走近时有一股热浪扑面。
炉底,一块墨黑的巨石静躺。石面上,浮现着一条龙纹,沿着碎裂的缝隙,盘绕其上,深刻入石,犹如覆盖着巨石破碎的伤口。
“咦?好奇特的石头……盘龙石。”宣央央轻声道。她并不知晓那意味着什么。
殷玄佾一言不发,愈发深重不稳的呼吸显示着他内心的波澜。
最终,他却只道:“这样,也好。”
殷玄佾转身欲走,蔚苍雩叫住他:“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可我没有什么想同你说。”殷玄佾说得漠然,脚步却还是停了下来。
蔚苍雩快步来到他面前,凝视着他的双眼,道:“当初我不是故意要针对你,但有些东西不是属于你,在其位谋其事,所以我必须替他们向你讨回。”
蔚苍雩说的是千年以前他与殷玄佾之间的矛盾,也是他们最后决裂的引火索。
殷玄佾笑得有些无所谓:“都这么遥远的事了,你现在拿出来说,有什么意思?”说罢便要离开。
蔚苍雩扯住他,紧紧抓了他的手臂,抿了抿唇,片刻才道:“但是,有一样东西,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
他将手贴在心口,感受着胸腔中的跃动。他眼中似乎还能看见,不久之前,姜沅瑾浑身是血地从天地炉中出来,将血红剔透的晶石状物交给他。而后,没有牵挂,义无反顾地跳入炉中,再也没有出来。
他重新将自己的龙心取出,拖于掌上,鲜红而炽热。
殷玄佾的眼底开始有波澜泛起,他难以相信般地看蔚苍雩。
“只有这个,是我能给得起的。”他慢慢把龙心送到殷玄佾的胸口,晶红之物很快隐没进入。
宣央央瞥见,觉得此物有些眼熟。
“苍雩!你……”心口位置突然而来的冲击震荡,硬生生卡住了殷玄佾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
蔚苍雩失去了龙心,但与刚才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脸色看上去依然正常。
“只要不离它太远,我就没事。在谁的身上,都没关系。”他口气平淡,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事不关己。
他笑了笑,面上露出轻松之色,好像解决了什么大事一样:“现在,我可以说,恭喜你,重获新生了。”
殷玄佾颤着手,贴在自己心口,隔着蔚苍雩的手,感受着微小的跳动。
他慢慢地,握紧了那只手。哪怕握得太紧,会捏碎骨头,也不想再放开。
“哎,你们看……”
宣央央对与蔚苍雩和殷玄佾两人之间的事,她完全是一头雾水,但也不想去细究,不去做打扰。她第一次来天慧山,对面全然陌生和诡异的场景,心有戚戚。一个劲地环望着四周,过一会儿又盯着炉底的盘龙石。
忽然,她睁大了眼。
炉底的那块墨色盘龙巨石,竟闪着微弱的红色光芒。
那两人闻言一看,蔚苍雩脸上浮现惊异之色。
“怎么?”殷玄佾道。
“或许,”蔚苍雩拿下背上的细长包囊打开,抽出一幅封合的卷轴,“还是,能再抢救一下的。”
他咬开手指,将血痕沿着轴处从头抹到尾。骤然间,长卷自行展开,内中一片雪白。他一放手,卷轴向着炉底翩然落去,并愈发得延展开来,最后将整个盘龙石覆住了。
随后卷轴又自动卷起闭合,待回到蔚苍雩手中,又同初始时候一样大小,轴处的血迹不见。
而躺在炉底的墨黑色盘龙巨石,也没有了踪影。
尾声
明渊圣地常年都是极昼天,没有日升月沉,一望无尽的穹顶永远都是那般透白。
殷寂言仰躺在湖边临水的一块大石头上,头搁在边缘处,漆黑柔顺的长发未束,大半都垂下浸在了水中,四肢随意伸展着,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水花,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白晃晃地天空。
之前无意中藏在身上的龙心碎屑成了他和姜沅瑾的救命符。蔚苍雩又一次救了自己。
这个始终跟自己没有半点交情的高高在上的天神,一次又一次地帮助自己重生。而他到现在连一声感谢都没有机会亲口跟他说。
他自醒来后就一直待在明渊圣地,但蔚苍雩很少进来。姜沅瑾要比他醒得早一些,把一切事情都完完整整地同他讲了,这回是真的毫无保留了。
在得知姜沅瑾代替自己成为封印的主镇之灵的时候,殷寂言几乎在那一瞬间丧失了言语的能力,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来。但其实不必问,原因为何,自己心里隐隐已有答案。
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上他的头发。
“怎么了?觉得无聊吗?”
殷寂言动了动眼珠,看着近在咫尺的姜沅瑾,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与平静,就像当时他向自己说着那些让他震惊万分的真相时那样,轻描淡写的,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
“没有。”他将手伸向脑后,轻而易举地抓住了那只手,把它放到胸前,护宝似的捂着。
他今后的日子,除了明渊圣地,哪里都去不了。甚至,他都不能走出这一座山,不能离开这片湖太远。
姜沅瑾也是一样。
那块盘龙石沉在湖底,那是他们得以续命的根源。所以,他和姜沅瑾这一生,这之后漫长无尽的岁月里,都只能守着这一方小小的静谧的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