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没什么阅历,也知道这种事讲究水到渠成的情调,只要自己做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对面的小姑娘自然会察觉。
果然,小杏唱了几首小曲就停下来,跑到小莲身边接过琵琶,叫小莲接着唱。
小莲的脸红得像喝醉了酒,偷眼瞟着秦颂风的脸问:“公子,你喜欢什么曲子?”
秦颂风只看桌上的菜,不看她:“随便。”
“既然如此,我——就给公子唱一曲我最喜欢的。”
她和小杏耳语几句,小杏拨响了琵琶,小莲一双小手拘谨地互握着,吐出了第一句词。
<三>
小莲的站姿仍是怯生生纤细堪怜,但一唱起来,她就不像说话的时候那样带着颤音了,嗓音甚是清脆婉转。
只听她唱的是一首旧词:
“急水浮萍风里絮,恰似人情,恩爱无凭据。去便不来来便去,到头毕竟成轻负。
帘卷春山朝又暮,莺燕空忙,不念花无主。心事万千谁与诉,断云零雨知何处?”
她的语调有些幽怨,神态也做出了很幽怨的样子。但她的嗓音毕竟还嫩脆,面容毕竟还稚气未脱,尽管细细的眉毛蹙在一起,给人的感觉也还是一个尚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正为别人的故事里的飘零、辜负、别离、寂寞而伤感。
但从她吐出第一个字开始,到连琵琶的弦声都缓缓停止,秦颂风一动都没动过,凝视着桌上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莲姑娘唱完,羞涩地小步跑到秦颂风面前,小声问:“公子……好听吗?”
秦颂风瞬间恢复如常,道:“不错,这词写得好。”
虽然识字但除了剑谱拳谱几乎从不看书的秦颂风居然说一个曲子的词写得好?季舒流揉揉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小莲犹豫片刻,忧郁地说道:“这词里是说,一个女子被心爱的人辜负,独守空闺,朝朝暮暮,孤零零地空掷年华。”
这时候,闻晨正端着第一盆饺子上来,听见小莲尽说些扫兴的话,眉头一皱,似乎想要斥责,但她随即看见秦颂风异常温和的脸色,急忙把话咽下肚去。
果然,秦颂风点头顺着小莲说:“是挺可怜的。人没有根,就活得不踏实。”
季舒流一瞬间想起了秦颂风被前妻辜负的事,几乎怀疑他有感而发。但是把“幽怨”这类的东西和秦颂风联系起来实在太可笑,他确定自己绝对是想歪了。
小莲咬着她抹了淡淡胭脂的嘴唇,轻轻地问:“秦公子,你辜负过别人吗?”
秦颂风道:“没有。”
“那以后呢,”小莲追问,“以后会不会辜负?”
秦颂风有意无意地转头看了季舒流一眼:“不会。”然后他怀疑地审视着小莲,“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下午也偷偷跑出去听戏了,听了那出《续缘记》。”小莲不安地眨着眼睛,“我从小就很羡慕那些嫁得好的姐姐,今天才想到,就算我嫁出去,以后也是会老的呀。等我老了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哪里,也没有一个妹妹可以接着嫁给他。”
原来这个小女孩是看了那《续缘记》有感而发,担忧起自己的未来。秦颂风笑了,抬头对闻晨道:“你看,这么小的孩子都比你懂事。嫌弃自己老婆老得快又不是好事,还把小姨子一起娶了,放在戏台上又说又唱的,也不知害臊。”
闻晨一边拣饺子,一边斜眼瞟着秦颂风:“真煞风景。”
作者有话要说: 注:吴礼之《蝶恋花·别恨》。找合适的宋词易,找合适的当时流行曲难,这里偷个懒!
☆、四顾寂无人
<一>
秦颂风毕竟是来做客的,不是来宿娼的,在他的坚持之下,五人既没分什么尊卑,也没讲究男女有别,直接围在饭桌边吃了。
天色早已经全黑,闻晨在桌上燃起蜡烛,所谓灯下看美人,无论是“妈妈”还是“女儿”都更显娇美动人。
饺子是山菌馅儿的,咸淡刚好,完全不需要蘸作料,肉和山菌的比例也搭配得当,既不嫌腻口,又不嫌清淡,看来手艺好并非闻晨自夸。桌上除了饺子,还摆着许多配菜,黄瓜切成薄薄的长片卷在碟子里,青翠得赏心悦目,糖醋排骨被精心剁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在烛光下显出诱人的脂光,香味不浓不淡地飘散出来。
唯一遗憾的是……桃花镇是个夜里比白天更热闹的所在。远处杂乱的乐声尚可忽略,隔壁的人家却不知何时来了个猛男子,床板吱嘎声、辗转爱语声穿窗而入,闻晨和小杏尚能见怪不怪置若罔闻,小莲却神色飘忽,羞红了脸。
猛男子不但没完没了,而且爱好诡异,口中吵吵嚷嚷,尽是些又脏又贱、不堪入耳的言语。
天下之大,喜欢听别人办事响动的人并不少,但显然,这屋里的五个人都没有这种爱好。何况那猛男子声音沙哑,怪腔怪调,只听其声就能想象其人必定丑得叫人倒足胃口。
小莲才吃了几个饺子,就自称已经吃饱,丢下筷子,跑到角落里漱了口、补了点胭脂,在屋里转上两圈,抱起那把大大的琵琶,重新坐到绣墩上:“我再弹会儿琵琶吧。小杏姐姐你坐在那,没事,我可以自己弹自己唱。”
能用琵琶声遮一下隔壁的声音也好,闻晨笑眯眯地对她点头,表扬“女儿”的懂事乖觉。
小莲怯怯地看着秦颂风:“秦公子,你有什么想听的?”
季舒流以为秦颂风会说随便,但秦颂风说的是:“还唱刚才那个。”
小莲听话地边弹边唱,唱了一遍,又问唱什么,秦颂风居然还说“刚才那个。”
小莲不再多问,把那“急水浮萍风里絮”唱了一遍又一遍。秦颂风沉默地听着,这首曲子响起的时候,他好像连吃相都文雅了许多。
小杏说自己的妆花了要出去补。闻晨扯着季舒流,耳语道:“季少侠,你来,我有话要问你。”
她若叫“公子”季舒流未必肯走,叫“少侠”似有要事,季舒流就稀里糊涂地随着她出了门。
屋里一下子就只剩秦颂风和小莲两个人,小莲的琵琶不紧不慢,悠悠唱出最后一句“断云零雨知何处”,长长地唱满了最后一个字,才停下来,对秦颂风浅浅一笑,放下琵琶,把还温着的甜酒倒在秦颂风杯子里。
秦颂风没喝酒,对她和气地笑了笑,用哄小孩的语气问道:“小姑娘,那个曲子很少听见有人唱,谁教你的?”
小莲困惑地眨眨眼睛:“镇上很多姐姐都会唱呀,我听了几遍就学会了。”
“你喜欢它?”
“喜欢。”小莲点头,泫然欲泣,“我觉得,它好像就是为了我们这种女人写的,良家女子嫁给别人,即使丈夫对她不好,至少还有娘家,还有个根,可我们不管是从良嫁人,还是留在院子里,等到老了、丑了,都逃不掉这种……命数。”
秦颂风沉默了片刻,道:“闻晨怎么还不回来,你去把她叫回来,饭才吃了一半,人怎么跑了。”
小莲可怜兮兮地道:“公子,你……你为什么不要我呢?我以前还没有……没有跟过别人,你不要嫌弃我出身不好。我、我就连给人唱曲子都离得远远的,以前连酒都没陪过的。”
之前蚂蜂刻意给秦颂风塞美女,转眼间就当了叛徒,今日闻晨居然也给秦颂风塞美女,他难免有点多心。但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闻晨不至于如此,何况他耳力足够好,能听见季舒流在外面的院子里与闻晨交谈,并未远去,也未遇险。
最重要的是,如果小莲早知道秦颂风喜欢那首“急水浮萍风里絮”才刻意下套勾引,就不会说镇上“很多姐姐”都会了。
秦颂风的七分警惕只剩下一分,心念一动,并不急着叫来闻晨澄清,而是问小莲:“你‘妈妈’对你怎么样?”
小莲眼中流露出鲜明的崇拜之情:“我妈妈对我和小杏姐姐特别好,整个桃花镇都没有她这么好的妈妈,连亲生的都没她那么好,有一次客人打了小杏姐姐几巴掌,我妈妈提起扫帚就把那客人打了出去,事后那客人找来好几个人寻仇,我妈妈竟然一个人把他们都打了出去!而且你觉得不觉得,她长得也特别美,平时,她担心抢了我和小杏姐姐的风头,都不敢好好打扮……”
秦颂风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莲似乎把这一笑误解为嘲讽,脸刷地红了,垂着头道:“公子,你生得这般俊,又是个很有名的人,见过大场面,是不是觉得我们都丑得很,只会在这穷乡僻壤坐井观天。”
“没有,你们都长得不错。”秦颂风道。
小莲眼中重新升起希望。隔壁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依旧没停,她用纤细的手指指着那个方向,小声道:“我们隔壁,以前不是现在的这家人,而是白妈妈一家,只有白妈妈和红枫姐姐两个人。后来有一位客人把白妈妈和红枫姐姐一起带走了,房子才转给别人。白妈妈也很年轻,只有三十多岁,虽然不如我妈妈好看,也很有风情的。其实,也不需要很多钱……”
……原来那《续缘记》里的姐妹同嫁在桃花镇果然不算什么,这孩子居然想效仿先例来一出母女同嫁!秦颂风赶紧吃了俩饺子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