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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然记 番外完结 (颜凉雨)


  午后,二人逛到了郊外,广阔田野已被白雪覆盖,分不清哪里是田,哪里是路。
  但是春谨然清楚。
  他带着裴宵衣寻到一处田边茅草棚,积雪厚重,已将茅草棚压得有些弯,好在草棚坚强,仍屹立不倒。棚内几把藤椅,透着夏日清凉,与四周严寒之景格格不入,却又显出几分调皮。
  “坐呀。”春谨然用袖子蹭了蹭藤椅上的灰,便一屁股坐下,招呼裴宵衣。
  裴宵衣从善如流。
  二人面前,是大片的白皑皑田野。
  春谨然指了指不远处道:“那一片就是我们家的地。小时候我最喜欢来这里玩,尤其是庄稼长得很高的时候,我藏进去,谁也找不到。”
  裴宵衣听着,想象孩童时的春谨然,顽皮,狡黠,粉雕玉琢。
  “你呢?”春谨然问,“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裴宵衣怔住,白嫩嫩的春少爷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脏又臭衣不蔽体的幼童,牲口一般被亲爹娘挂上牌子,拉上市集,供人挑拣。
  “不记得了,”裴宵衣淡淡道,听不出悲伤,听不出快乐,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以前是什么都不记得,这些年不知怎的,又慢慢记起来一点。”
  “开心的吗?”春谨然摸不准裴宵衣的心情,只能试探性地推测,毕竟愉快的记忆总是比不愉快的更容易被记得。
  “算是吧,”裴宵衣扯了扯嘴角,望向远方的眼里蒙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光,“那时候我好像天天都要被拉到市集上,没吃没喝,一站就要站一天,有时候实在太累,想蹲筐里睡觉,就会被揍。所以我没有别的念头了,就希望有谁能赶快买下我,让我远离这一切。然后靳夫人就来了,像挑一条狗或者一匹马一样,看牙口,看毛色,之后我就跟着她去了天然居。现在想想,怕是托了这张脸的福。”
  春谨然听得难受,不知该说什么。
  裴宵衣忽然对着他笑:“你们都喜欢这张脸吧……”
  春谨然被问住,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裴宵衣不以为意,只幽幽轻叹:“啧,我真会长。”
  春谨然咽了下口水,终于坦然承认:“最初夜访你,确实是因为这张脸……”
  裴宵衣垂下眸子,看不出情绪。
  “但现在,”春谨然继续道,诚挚坦荡,无比认真,“你就是把脸换成祈万贯那样,也是我的大裴。”
  裴宵衣:“……祈楼主应该不会喜欢这个说法。”
  春谨然乐了,笑声毫不遮掩,如疯兔般在白皑皑的旷野飞奔。
  裴宵衣也跟着笑起来。他觉得自己心里的那颗冻梨好像融化了,由冷变暖,由硬变软,在恣意笑声里,渗出了香甜的汁水。

第82章 桃花春府(四)

  一日闲散。
  走走停停似乎逛了很多地方,又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断断续续聊了很多话,又好像没什么正经的。未到傍晚,太阳已然落山,冬日的白昼总像个害羞姑娘,抛头露面得十分短暂。
  春谨然有些恋恋不舍地带着裴宵衣回了春府。
  他起初以为自己留恋的是惬意的闲逛或者温暖的白昼,可当华灯初上,他隔着一桌子早已准备好的送别酒菜去看对面的那个人,忽然明白过来,他舍不得的仅仅是最单纯的时间——两日,实在太匆匆,以至于每一瞬的流逝,都让人心生留恋。
  “明天一早必须走?”虽然知道是徒劳,可春谨然就是想要再问一遍。
  裴宵衣没回答,反而看着眼前的空酒杯,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句:“其实我不喝酒。”
  春谨然愣住,思绪被打乱,下意识就顺着裴宵衣的话去想,继而回忆起来,似乎确没见过男人喝酒。即便是夏侯山庄的酒宴,相隔太远,他也没办法判断男人是否举了杯,或者杯中是酒还是水。再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拿着酒壶的手正停在半空,应该是刚刚问话时,身体很自然做出了去给对方倒酒的动作。
  原来这话不是对方突发奇想,而是在提醒自己。
  春谨然眼里闪过一丝落寞,脸上却是尴尬又洒脱的笑:“习惯动作,习惯动作,哈哈,不喝酒你倒是早讲啊……”说着手就要往回缩,却在下一刻被男人握住。
  春谨然怔住,若不是裴宵衣紧紧握着他的手,怕是酒壶便要掉到桌上了。
  “不过,偶尔尝尝也可。”裴宵衣眼眸浅笑,就着春谨然的手握住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倒完见春谨然一脸茫然,又心情大好地以同样方式给对方也倒了一杯。待酒壶稳稳落回桌面,才悄然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春谨然。
  整个过程里,春谨然的脑袋都是木的。唯一的感觉就是裴宵衣的手很热,热得几乎发烫。
  暧昧的宁静持续了很久,直到裴宵衣轻唤——
  “小春?”
  春谨然回过神,热度就在这一刹那从手背蔓延到了脸颊,脸上热得像烧着了一样,他必须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平静的表情。可裴宵衣一脸天真无辜,仿佛真的就只是借个便利倒了两杯酒。这样的认知让他既失落,又愤恨——
  没那个意思就别瞎乱做这些暧昧的事啊,不知道他一颗少男春心禁不起撩拨吗!!!
  “祝你一路顺风!”春谨然硬邦邦地扔下这么一句,也不管对方,自顾自地干了杯。
  裴宵衣抿了抿嘴唇,没动。他说不清楚是狼狈的春谨然带来的愉悦多些,还是急于送客的春谨然带来的不爽多些。甚至,他也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就脑袋一热,上了手。再往远,他为何听见丁若水说谨然等你快等出毛病了,便按耐不住,冒着逾时不归的风险主动寻上门,他究竟想从春谨然身上得到什么?
  这是裴宵衣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有这么多问题想不通。
  而问题的根源,已经仰脖干了第二杯酒。
  “你是真的给我践行,还只是想借机喝酒?”裴宵衣没好气地夺过酒壶,放到一边。
  春谨然看了一眼男人仍满满当当的酒杯,切了一声:“人家不喝,我只好独酌了。”
  裴宵衣不再多言,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复又很快放下,十分满的酒,剩下八分。
  春谨然一脸鄙夷:“这叫喝?”
  裴宵衣毫无愧色:“我只说了尝。”
  “行,你尝我不管,我干你也别阻拦,咱们就各按各的,宾主尽欢。”说罢春谨然又去伸手,结果还没碰到酒壶呢,就被人狠狠打了一下手背。
  同样的火辣辣,前次是怦然,这次……就他妈只剩下疼了啊!
  春谨然这叫一个委屈:“我在自己的家喝自己的酒,你凭什么不让!”
  “凭你这顿酒是为我摆的。”
  “……”
  “凭我为你破戒喝酒。”
  “你是和尚吗!”
  对呛归对呛,春谨然还是悻悻地收回了爪子,他又不是被虐狂,没完没了地找打。
  不过在裴宵衣这里,说对呛可能有失公允,因为裴少侠全程和颜悦色,有理有据:“纵情饮酒听着快意,实则百害无一利。尤其是行走江湖,到处冷刀暗箭,清醒时尚且难防,你倒好,直接醉成烂泥。怎么,怕别人杀不了你,所以你自己主动上去慷慨帮忙?”
  春谨然静默半晌,忽然起身凑近裴宵衣的眼睛,认真地问:“你是怎么做到不管善意提点还是好言相劝都说得那么不中听的?”
  裴宵衣耸耸肩:“忠言逆耳。”
  “屁。”春谨然白他,坐回去,“那叫不会说话。”
  刚刚发现这个对视距离正合适的裴宵衣,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遗憾,面上却轻巧挑眉,耐心询问:“那怎么叫会说话?”
  春谨然清了清嗓子,学着裴宵衣的语调,一言一句,颇为恳切:“谨然啊,酒虽好,但不可贪杯。江湖险恶,若你醉倒没了自保能力,岂不只能任人鱼肉。你可以不惜命,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旦出事,你的朋友会有多难过,比如我唔……咳咳!咳咳咳……裴宵衣你忽然灌我酒干嘛?!”
  “我错了,”裴少侠一脸真挚,将酒壶往前面一推,“你尽情地喝吧。”
  春谨然黑线,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三两下便又给自己倒了个满杯。可拿起来刚准备干,耳边又想起了裴宵衣的“诅咒”,明明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也没因为贪杯出过状况,可这种事情不想便罢了,一旦提过一次,便跟种子似的扎根到了心底,然后很快就长出一团巨大的阴影。
  最终,春谨然只是轻轻浅浅舔了一口。
  裴宵衣看在眼里,愉悦至极。
  就这样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抿酒到深夜,菜都见了底,酒却还剩下半壶。不过好处就是,既然酒没喝完,那便也没人提局散。
  香炉燃尽,余香未散,混在炭火的热气里,暖了身,醉了意。
  说也奇怪,明明没喝多少,春谨然却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思绪仍是清醒的,但心情却浮在半空,带着点兴奋,带着点喜悦,又带着点黯然,带着点失落。
  “鸿福客栈那次,我其实就想和你这样喝酒说话的,”春谨然笑着看裴宵衣,他知道自己的目光有些失了分寸,但却无法控制,“结果你倒好,二话不说就动手。老话还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呢,我当时笑得多好看啊,你个铁石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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