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不动声色,含笑答应着,心里犯起嘀咕,秦太岳对他一向冷淡疏离,突然摆出一副熟稔的架势,必定是有缘故。
一进屋子,扑面先闻见浓郁的茶香。一个身穿月白色马面裙的妇人正在冲泡茶水,听见动静回身福了福,口中自称婢妾。
容与颔首回礼,见她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姿容姣好身段窈窕,心里猜测该是秦府上的姨娘。
不由更是称奇,按道理这会儿绝不该让姨娘出来烹茶待客,且秦太岳绕开那二人单找他,该是有体己话要说,怎么倒不避讳旁人?
不过能让妾室抛头露面,也是因为他算不得男人,这里头大约有两层意思,一则是在刻意拉近关系,二则想来也有一份提醒和鄙薄之意。
一时茶冲好了,秦太岳亲自为他斟上,“掌印精通茶道,也尝尝老夫这里的新茶味道如何?”
容与低头看去,那茶汤呈浓郁的红色,散发着一股松烟香,与日常所饮绿茶白茶皆不同,细品之下,醇厚中又带了点龙眼汤的甜味,分明是上好的普洱。
他颌首微笑,“甘爽淳馥,芳香独特,与众不同。”
那妇人听罢点了点头,笑道,“这是福建武夷山茶农新弄出来的玩意儿,我家老爷倒是喜欢它特有的浓郁味道。掌印的舌头果然灵得很,这茶的特点全被您一语说中,看来老爷今儿算是遇上了知音。”
她站在秦太岳身后,浅浅笑着,语音清脆的说,“老爷和掌印投契,婢妾和掌印的家人也有渊源。婢妾月初时在荟珍阁巧遇府上那位方姑娘,两下里相谈甚欢,当真是一见如故。方姑娘好标致模样,言谈又爽利,和掌印站在一处,便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了。”
容与面上淡淡笑着,心下却是一沉,打从扬州回来一个多月里,他实在是忙得顾不上方玉,其间不过吩咐林升,抽空去给她捎了些银票,其余的事情也无暇多问。
想不到这么快就被人盯上,看来秦太岳早就要打自己的主意,这才安排了妾室去和方玉接洽。
果然,接下来又听那妇人说,“婢妾原打算认下这个妹妹,又怕唐突了,惹掌印不喜,便只送了她一支珠钗做见面礼,实在是简薄了。只待问过掌印的意思,回头再下帖子,请方姑娘过府一叙。”
容与也笑着寒暄,“夫人太客气了,林某替方氏谢过夫人抬爱。”
话说到这里,秦太岳看了看那妇人,挥手令她下去,待房门阖上,才又接着笑道,“女人家就是麻烦,不过些许小事,倒说起来没问,让你见笑了,咱们还是品茶。”茶盏举起又放下,他含笑看着容与,“说起这普洱,还是徽商江春送与老夫的。容与在扬州应该也见过他,其人倒也算是个儒商。不过商人嘛,总归是无利不起早,日前还托人向老夫打听,朝廷究竟会派谁去两淮督盐。容与此番巡视盐政,可有发觉合适的人选向皇上建议?”
容与抿了口茶,谦和一笑,“两淮转运使是要职,林某不敢妄言。”
秦太岳点点头,“老夫倒有个人选,南京户部侍郎左淳,他是升平二十年的庶吉士,在户部多年,又熟悉两淮事务,倒也合用,不知容与可有听过此人?”
容与颔首,对这个左淳大抵有些印象,早年原是秦太岳嫡系,对他执门生礼,后一度为立嗣和秦起了争执,被他贬去南京做了个闲散侍郎。看来左淳如今想通了,重又投了秦太岳门下,只不知这里头,又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去打点。
秦太岳见他沉吟,接着道,“你曾亲巡两淮,想必自有高见。不知对老夫所荐之人意下如何,可愿意与老夫一道向皇上举荐?”
容与垂目思量,如此重要的位置,秦太岳没有推举亲信,反倒是挑了曾与他不和的左淳,当是颇有深意——既可以向天下人昭示他没有私心,背地里又能重新收服一员干将为他所用。只是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何用非要拉上自己做陪?
他于是谦恭的笑笑,“惭愧,林某对南京六部官员不大熟悉,况且转运使一职,还须皇上和辅臣们商榷再行定夺,林某人微言轻,怕是说不上什么话。”
“容与何必自谦呢。”秦太岳不以为然道,“你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天下谁人不知?你我同朝为官,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内廷,正该通力协作为皇上分忧才是。”见容与含笑不语,他话锋一转,“听说你在扬州欲见学政阎继,却吃了闭门羹,果有此事?”
容与笑着说有,秦太岳跟着摇头叹道,“竟有这般不同人情庶务的,难堪大用啊。”
缓缓抿了一口茶,他又道,“说到人情世故,户部如今也不走心了。容与为盐税辛苦奔走,他们倒坐享其成,没丁点表示。老夫看不过眼,已责令户部将本年度的盐引留了十张出来,并不值什么,原是辛苦一趟应当应分的。”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容与脑子快速转着,秦太岳以盐引贿赂,当是要他为左淳说话。不便立时应下,也不好公然拒绝,何况这还算不得重点,倒是他得了那盐引,后续该如何处置才是关键。
这样想着,他先笑了笑,拱手向秦太岳致谢,却又带了几分踌躇,“首辅大人费心张罗,林某感激不尽,只那盐引林某拿在手中无用,怕是要辜负大人心意了。”
秦太岳缓缓摇头,“容与还是个谨慎的人呐。”言罢,笑意愈发深沉起来,“日前有个长芦盐商托人寻到我这里,正想多换一些。生意人嘛脑子好使,嘴巴也很严,你大可以放心。”
容与眼睛一亮,“还是首辅大人想得周到,真是惭愧,倒让大人为我操心,容与却是不敢当。”
说完只在心中冷笑,果然是好算计!留盐引给他,自然是秦太岳指使户部所为,日后若事发,户部却绝不会承认是他授意,只会诬赖是在扬州时被自己威逼利诱的结果。届时百口莫辩,纵然辩了亦无人肯信。可此刻推脱不受,便是立即和他划清界限,他岂能容得下自己?
那所谓长芦盐商,必定也是秦太岳的人,口风紧不紧,不过是看他日后表现。如此安排,既可以用来挟制他,又可以从其人手中获利,端的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好说好说,”秦太岳见他一脸感激,不由会心笑道,“容与既掌内廷,今后娘娘在内宫,还要靠你多帮衬着些。大家都是为皇上分忧,原该不分彼此才对。”
话锋一转,他眯眼道,“至于后续事体,容与只消回府,问问方姑娘便都知晓了。”
容与登时脑中警铃大震,听这话的意思,那盐引已在他家中,竟是被方玉收着?联想起方才那妇人的话,他一下子全明白过来。
是那枚珠钗!怪不得秦太岳话说得这般坦然,分明是有恃无恐,根本就不担心自己会开口拒绝。
既是人家给当让他上,不顺杆爬也有点说不过去,容与忙做心领神会状,了然一笑,“大人顾念,林某铭记在心。日后娘娘入主内宫,林某自当尽心服侍,不敢稍有懈怠。”
见他没有一丝犹豫,欣然应下,秦太岳笑意更深。犹是又闲话了两句,容与这才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秦太岳忽然笑道,“还有一样东西,老夫正想着,该送给懂得欣赏之人。”他回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画,“仇十洲的贵妃晓妆,是从前皇上未御极时赠与我的,如今我转送你,素闻你也是爱画之人,必然知道此画的妙处。”
当日容与曾在翠云馆廊下,听到沈徽送这画给他,那时是沈徽与他结盟之际,如今他如法炮制,自然也是有结盟之意。当即不做迟疑双手接过,含笑道了谢。
出秦府上马,一路仍是在思量,秦太岳先提左淳,其后又冒出个长芦商人,这两者间只怕是有联系,回头须得命人仔仔细细查清楚内里的关隘。
正自想着,传喜驱马赶上来,对他笑着兴叹,“我今儿才算见识了你的威风,连国丈老爷都这么给你面子,只拉着你一个人在屋里说体己话儿。”
容与淡笑道,“不过是问些皇上日常起居,为皇后娘娘操心罢了。”
传喜知他是敷衍,犹是长叹一声,“要说这秦家,可真是风光到顶了,两代和天家联姻,秦大人又位列首辅。嗳,我光看他那宅子,都觉得不是一般的气派,人说三代为官,方知穿衣吃饭,这话确是不假啊。”
他伸手,遥遥指着右手一条巷子,“我新买的破院子就在那里头,这会子正让人收拾,回头归置好了,请掌印大人赏脸去坐坐。新宅乔迁嘛,您看着随意打赏点,我这头就是蓬荜生辉喽。”
容与心不在焉的说好,传喜忽然又暧昧的笑问,“你那宅子多早晚也让我赏鉴赏鉴?还有里头的阿娇,现下如何了?”
提起这个,容与愈发后悔,实在该早些安置那方玉,不过应以闲闲一笑,“又不是金屋,哪儿来的阿娇。”
“嗐,不就是那么个意思嘛,听说她是扬州瘦马,那可是身具十八般武艺的,尤其一对儿金莲儿,最是别致精巧。怎么着,什么时候露点她的花活儿,让我也长长见识?”
这话说得极露骨,忍下心中不快,容与冲他挑了挑眉,“你既这么能打听,何用再听我说?”言罢催马向前,不再和他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