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容与对采办、修缮古籍字画的工作多少有点向往,但不好贸然开口请求调职。宫里的升迁看似平常,内里都是暗藏玄机,他安静惯了,不想给自己和别人找麻烦。
见此间事已了,容与便向掌印告辞。这会子夏无庸瞧他的眼神已大不一样,仿佛细细打量似的,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遛够。
被这样的注目弄得有些局促,容与只好躬身再行一礼,却行着退了出去。
之后许多天过去,容与依旧在都知监整理从前档案,庞杂的文案工作几乎让他忘记武英殿发生的事,直到上司——都知监掌印张修来找他,命他收拾东西,从明日起去御用监任职。
容与依吩咐行事,心里禁不住有些雀跃,只是面上未曾表露出来。
终是被调去御用监,最替他高兴的人便是传喜。他二人都是升平二十八年入宫,从小一起长大,那时节容与六岁,传喜只长他一岁。
传喜性子机敏活络,很早就知道走夏无庸的路子,被选进号称有油水,又升迁快的御用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常取笑容与不知上进,背靠高淳这棵大树,居然不懂为自己谋个前程,就这么窝在都知监做无人问津的小佥书。
对于这类话题,容与只能报以一笑,他一直没想明白,作为一个内宫小太监,又是从异世穿越而来,只想平平淡淡过完这辈子的人,要所谓前途,所谓进取有什么意义。
心如死水,所以缺乏目标,曾经万念俱灰,于是更加无欲无求。容与很清楚,这是他性格中甩不脱的桎梏。
好在接触管理书画艺术品,还是一份让他能感到惬意舒心的工作。
调来后的一天,夏无庸即让容与找出倪瓒的渔庄秋霁图来,吩咐将画送去重华宫呈敬给楚王殿下。
刚巧有建福宫的内侍来传话,说秦王妃正要看道君皇帝的草书千字文,夏无庸便吩咐了容与一并送去。
因和那内侍一道,他便选择先去了建福宫。
建福宫是皇长子秦王沈彻的居所,沈彻年初刚刚与都御史赵循之女赵梓珊成婚。容与曾听都知监的人私下议论过,秦王与王妃的关系并不大好,至于原因,他那时听得颇为啼笑皆非,却是王爷嫌弃王妃容色不够倾城,尚不及身边几个服侍的小内侍。
秦王私下好南风,这个传闻容与多少听过,却没想到不仅属实,而且很快就被他自己亲身验证了。
一踏入建福宫,正瞧见沈彻在宫院中逗弄两只仙鹤。容与上前叩首请安,起身时,以飞快的速度扫了一眼秦王的脸。
从前历次皇帝和皇子出行,他也曾伴驾随侍过,因隔得远,从没看清过秦王容貌。此刻纯粹因为好奇,做了这个僭越的举动,一瞥之下,已瞧清沈彻其人剑眉星目,生得很是俊俏。
待要告退去扶辰殿王妃处送字帖,沈彻却忽然叫住了他。
容与站在院中等候他吩咐,他却半晌都没说话,只顾喂食仙鹤,一壁回眸上下打量起容与。
过了一会,沈彻才慢慢踱到他身边,直勾勾盯着他的脸,闲闲笑道,“跟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转身进了建福宫中的西配殿,容与连忙跟上去。进得殿内,沈彻命他将殿门关上。容与暗道一句古怪,但王爷钧旨,他只能听命行事。
转过身,便听沈彻叫他抬起头来。容与依言抬首,始终目视地下,不敢再有丝毫逾矩。
但余光仍能瞥见,沈彻在仔细端详他,半晌笑问,“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容与欠身应道,“回殿下话,臣今年十六,叫林容与。”
“名字不错,和你的人倒也相配。你是御用监的?那地方最没意思,整天和故纸堆打交道。”沈彻低低浅笑,声音里有一丝诱惑的味道,“我调你来建福宫如何?跟着我,可比在你们那儿舒服多了。”
容与心里一阵忐忑,隐约猜度出他的意思,到底不敢确定,愈发恭敬道,“臣刚去御用监不久,不敢麻烦内宫贵人们再度为臣调派,臣感谢殿下美意,还望殿下恕罪。”
沈彻忽作一笑,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
容与更加尴尬,半日才听他止了笑,又走近些懒懒道,“还以为你是个伶俐的孩子,竟这般不识趣儿,孤抬举你,谁敢说什么?难道来伺候我,倒比不上伺候夏无庸那个蠢材不成?”
被沈彻目光逼视,容与心跳加快,断断续续的说,“臣,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敢奢望能得殿下垂青。”
沈彻轻嗤一声,突然伸手轻抚过他的脸。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容与的背上,瞬间汗如雨下。
第3章 近身内侍
沈彻斜斜一笑,“没有特别之处?你这小模样就够特别了,跟了孤,以后孤自不亏待你。也用不着你真伺候,无非是白天陪着,晚上和孤说说话儿罢了,平时没差使也不必理会那些个掌印秉笔,可比你现在要舒服自在得多。”
容与回味话里的意思,越发不安,硬着头皮道,“臣为人鲁钝不堪,且笨嘴拙舌,恐怕不能胜任。”
“要你说什么,只听孤说话就成了。”沈彻似有一丝不耐,“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不懂,这么个模样儿,又在宫里头这些年,那起子老家伙们没亲身教导不成?你可别在我面前装雏儿。”
这话已是露骨,容与脑中一片慌乱,飞速的想着要如何才能脱困,恰好右手碰到袖子中的卷轴,急忙道,“殿下抬爱,臣感激不尽。只是夏掌印命臣去给重华宫送画,臣不敢耽搁,请殿下恩准,容臣告退。”
他知道自己此刻面容惨淡,却不知因为羞愤,已有一抹红晕飞上脸颊,更不知这个样子落在沈彻眼里,无疑会更添兴致。
果不其然,沈彻见他这般窘迫,语气更是得意,“不就是幅画儿么?跑不了,急什么的?再者,就是你跑了,孤也一样能把你弄回来,只要你不出这个宫门,早晚逃不出我的手心。”
容与心里咯噔一响,明白自己的挣扎完全徒劳,不免手足无措,浑身无力。
虽则他的确喜欢同性,可不代表他愿意委身眼前人。
低下头,忽然想到那一年,眼睁睁看着大火熊熊燃起,转瞬就把整个房子都烧起来,他无助的站在门外,等待火势吞噬干净属于他的一切,那种猝然逝去,无可挽回的绝望再一次涌上心头。
他闭上眼睛,任由这种感觉一点点侵袭蔓延,不再想做任何解释。
忽然听见院中传来清越的声音,“大哥在么?怎么这院子里连个伺候的人都不见?”
是楚王沈徽,只是这个当口他忽然出现,于沈彻而言,不啻为不速之客。
沈彻眉毛倏然一拧,眼里浮上不耐之色,闷声朝殿外张望,大约是想等沈徽找他不见自行离去。
可等了半天,沈徽依然负手站在院中。
乜了容与一眼,沈彻压低低声道,“就这么着了,明儿我就让人把你调过来,且回去等信儿就是。”言罢,径自推门走了出去。
容与站在原地,发觉自己已然汗透重衣,深呼吸勉强镇定下来,明知道他们兄弟在院中寒暄闲话,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过了许久,才觉得心跳频率渐渐趋于正常。
突如其来的青眼有加,只能让心底一片冰凉。他很清楚,倘若沈彻真的向夏无庸要人,结果一定会如愿。即便义父高淳在世,也一样无济于事。
说到底内臣爬得再高,再得恩宠,也不过是个奴才,主子一句话,若叫坐着死,没人敢站着活。
容与无声喟叹,慢慢推门走出配殿。
甫一出去,只见怀风瞪眼望他,皱眉叱道,“你怎么在这儿?殿下传了夏无庸问要的东西呢,他说命你送来,却叫我好等,你这奴才是怎么当差的?”说着看了一眼沈彻,转头不悦道,“还不快拿了东西跟我一道回去。”
容与听着他的诘问,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莫非沈徽主仆听到了刚才配殿中的言语,这才故意出声搭救?
他不敢肯定,然而心里却莫名觉得踏实许多。
可还没等他吭声,沈彻已一把拉住沈徽,含笑道,“东西你拿走就是,这个人,我留下可还有用。”
容与就站在他二人面前,听见这话的一瞬间,他做了一个大胆而冒险的举动,迅速抬头望了一眼沈徽,眼里满是无声哀求——这已是他眼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沈徽看见了,不动声色地把手从沈彻手里抽出,苦笑一声,“大哥留他做什么?莫非建福宫也缺总管不成?你是知道的,我书房里一直缺个通文墨的内侍,前阵子让内务府挑了一遍,好容易才挑上他,因怕他年轻不踏实,先调到御用监历练两天。大哥身边已有那么多可心的,不如就让我一次如何?”
语气里颇有几分求恳的味道。
容与想起曾听人提起,升平帝的两位皇子里,秦王最和善好说话,楚王则因时常外派办差,养成了强悍冷酷的性子,眼高于顶目无下尘,宫内宫外的人背地里都叫他冷面阎罗。
如今听他温声细语,实在很难将他和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
沈彻犹豫不决,似乎在揣度沈徽的认真程度。良久,一笑道,“既这么着,我不和你抢人,你带了去就是。”转脸对容与道,“还不谢谢二殿下抬举,他调理出来的人,日后可都是有大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