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柳希声把左脚底在拖把上蹭了蹭。
"我是说右脚,你的右脚沾了油。"
柳希言清洁干净地面,在拿着拖把走出值班房时,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柳希声正在看他。
好像隔着几个世纪,隔着整个星系,隔着无尽人海,隔着忘川和轮回,看着一个永远不能属于自己的灵魂。
柳希言的手抖了起来。疼痛那样尖锐,以致于他没有办法克制地放弃了拖把,把掌心按在了胸前。
柳希声站在那儿,没有接近因为过度疼痛而单膝跪在地上的柳希言。柳希言抬头,他的哥哥表情安静又无奈,好像涂了一层薄膜的蜡像。
"重湖。"
这是谁的名字?
"重湖。"
2
不知是多少次进入了同一个梦境,梦那样的熟悉。在薄雾的山谷中,他和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浇菜,初生的菜苗让他欣喜,那个孩子却总显得心事重重。
"你怎么不高兴?菜都发出来了。"
"我想我爹。"
"我不是在这儿吗?"
孩子看他的眼神怜悯又心疼,眼中忽然溢满了泪。
"爹,你怎么全忘了呢?"
他笑嘻嘻地说:"忘了什么?我没忘啊,小蛇你真奇怪。"
村东的赵大头挑水经过,朝他吆喝:"老吴,今天去不去看?斩首!"
"什么人斩首?"
"反贼!"
"不看,有什么好看?"
小蛇说:"爹,我要去看。"
拗不过孩子的坚持,他们近午时去了市场口。几个反贼,着白色单衣,戴着枷锁,拖着脚链子被拉上刑台。
当中那一个,生得好美,皮肤白,干干净净的,头发又黑又长。
小蛇捂着嘴流泪,摇摇头,说不出话。
"奇怪的孩子,是你要看的。"他把小蛇抱在怀里,说,"怕就不看了。"
那个人的枷锁被取了下来,风吹得他头发都乱了。
长得真好。那个人往他们这里看来,忽然笑了。
他并没有被斩首,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倒下,刑台乱成一团,仵作上去验,说是已经中毒身亡。
小蛇哭昏过去了。他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从小蛇手中掉出了一对玉蟾,一青一墨。
他听见周围的人惊叫的声音。
他捡起玉蟾,任头上金针自顾自弹出,落在地上。
剧烈的头痛过后,他从地面上站了起来。他想起来了。
他冷静地捡起两只玉蟾,打开其中机关,倒出里面的失魂散,也把疗药一并倒了。抱起小蛇,把他送回村子里。
赵大头不认得他了,他说发现孩子倒在市场口,请他妥善安置。
收尸的两个人被杨叠巘折断了腿扔在一边。他抱起柳重湖的尸身,策马至长白山。
水银可以防腐,他把重湖放进了充满水银的棺樽。置放入开凿的阴凉地洞里,地洞里放满了冰块。
他没有钱,四处找人要钱、劫财,逼着匠人,整整两年,修陵,开洞,制棺,炼汞,凿冰和看护。
蝎毒根本无药可解,刀家的方子是骗人的,柳重湖早就知道了。
弥勒教的人下毒也罢,不该将他捉送官,以牙还牙,让他作反贼死。可是当年密告的根本不是重湖,是肖琳。
杨叠巘已经不去回想什么时候被柳重湖下了失魂散,他料想柳重湖走之前交代过小蛇,待他死透了,才将玉蟾拿出来。只是小蛇忍不住。
杨叠巘找回柳溪蛇,让他看管柳重湖的陵墓。他踏马过了黄河,去到江南。
他听闻,江南那儿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弥勒寺周的肖家村祥和宁静,肖琳和肖师勇全家老幼以及整个村庄,在睡梦中被屠戮殆尽。
那是一个满月,冲天火焰如同红莲业火。
八月十八,钱塘潮如期而至。杨叠巘伫立江边,看着如同千军万马的潮头良久,打马离开。
长白山里柳重湖仍似在沉睡。杨叠巘解下外袍披在他身上。置放了许久失魂散的墨玉蟾放在一边。
重湖生前想忘记什么,他终于知道了。
杨叠巘想,如果是他,唯愿永生永世不再记起。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重湖打着灯笼,下了梯儿,远远对着他笑。
走吧。
柳希言无法倾诉那种疼痛。他知道如果机体疼痛过度,可能造成晕厥或者休克,但他并没有。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梦中。这一次,从始至终他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份。他叫柳希言,今年三十岁,是中国人,职业是公立医院的医生。他反复地强调着这一点,哪怕心梗般的疼痛几度令他要失去意识。
柳希言站在不远处,好像看着一场电影:
柳重湖没有进入轮回,他在陵墓里静静坐了几年,直到杨叠巘的中阴身离体。如他所愿,什么都不记得了。
柳重湖救过成百上千人命,又是枉死,本可投入天道,他却平白失了机会。他对阎王说,他不要去天道,只求随杨叠巘入下三道。
那你想明白了,你的轮回从此都是假的了。你就算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也无法重生。
柳重湖笑道:求仁得仁。
你再想明白了,你永远不会忘记刀山火海之痛,饮食不能入口之苦,任人宰割之贱。
柳重湖不为所动:他因我入地狱。
阎王不再多问。
杨叠巘先入地狱道,经刀山,过火海。再入饿鬼道,食物触口即炭。再入畜生道,化蚁化鼠化猪。然而至少每一世,初入轮回,懵懂无知时,他还是幸福的。
记得所有的柳重湖永远在他身侧。
百年前,他终于入了人道。最长命的上一世,活了二十九岁。
每一世的杨叠巘都有个孪生的哥哥,那位孪生的哥哥总是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结婚生子,看着他作为人而幸福美满。
哥哥从来没有自己的家。
哥哥总是在弟弟过世后就失踪了。
哥,我的命比别人的重要吗?
对我而言,是。
比谁的都重要,包括我自己。
什么青蛙精和小莲的故事,那都是胡扯的,那是柳重湖重金请来的保镖,只为了护他周全过了这个理应还清债务的三十岁。
甚至早了几十年投胎的柳溪蛇,也在恰当时间醒了过来,被抓来充当保镖——只有貘先生是个变数,那只墨绿色的癞□□玉变成的大仙,在柳重湖的预料之外——那是杨叠巘临行前的誓言和执念养出怪物。
柳重湖永远没有余钱,所有捐款的票据,抬头都是“柳希声”,那是杨叠巘在地府正式登记的与灵魂相连的名字,由这个名字来还欠下千年的债。
柳重湖的目的很简单,让杨叠巘作为人活过三十岁,活过四十岁,活到寿终正寝。
柳希言看到的一切是那只墨玉蟾,也就是貘先生,不知从哪里偷偷吞食来的记忆。
你不要的记忆,我都存着,你要的时候,我全都还给你,并且加了点儿料。相信我,它们一点儿也不好吃,真的。
3、
无论记住或是忘记,梦总是要醒的。柳希言醒来的时候,是护士站打来的电话把他吵醒的时候。他睁开眼睛,颤动的身体好像漂浮在空中。
他从值班床上坐起来,柳希声坐在床头,看着他。
他们相视片刻,没有交谈。柳希言接起了电话,护士告诉他门外有个急诊,患者不停地呕吐,精神很差。
柳希言拉开门把时问柳希声:“你走不走?”
“不走。”
“别走,等我。”柳希言停了一下,回过头,说:“你不能走。”
柳希声笑了笑,点点头。
哪怕思绪没有离开过值班房里坐着的那个人,柳希言还是不得不面对来的这位急诊患者——频繁的呕吐,精神极差的一个中孕妇女,她精神差到无力描述病史,是家属说她今晚上吃错了东西才呕吐的。
“有腹泻吗?”
患者把头放在手上,趴在柳希言办公桌上,无力地摇摇头。
诊室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好像有人放了一箱腐烂的水果。
柳希言立刻让护士过来测了指尖血糖。
测不出来。
“血糖仪坏了吗?”护士疑惑地想测第二次。
柳希言阻止了她,对家属说:“不要浪费时间,马上办入院,走绿色通道,可能是酮症酸中毒。”
绿色通道是指不管有没有交押金,立刻办理入院手续。柳希言写了病情分级为II级,并且给住院处打了电话,住院号立刻报了上来。
五分钟后出结果的血气分析,PH值只有6.8。患者否认糖尿病史,只是说今天下午喝了糖水后觉得全身乏力,然后不停地呕吐。
在补盐水的同时,柳希言打电话催促检验科出静脉血糖的报告,检验科值班人员不堪其扰,最后告知他是33mmol/l。
开完医嘱后,柳希言向患者的先生交代病情并且告了病重,家属表示难以置信,不能接受,他说患者昨天还好好的,从来没有过糖尿病史,他请柳希言请示一下他的上级医生再做诊断,他不愿意在病重通知单上面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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