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略且看天浪,见他神色如常,心下虽然纳罕,但却更是宽慰。餐已吃了七八,天浪方吃茶,又对天略说:「难道你竟然哑了?素日倒是一车子话,今日倒锯了嘴似的。」天略笑笑,说道:「我能说什么?见哥哥是个有主意的,我就宽心了,只是有主意的,如何又能生出那样的事?」天浪本也是为此忧虑,如今已解了,便轻松得很,只说:「有情相悦,那是自然之事,京中子弟相交的事素来不少,咱们只泰然处之便是。尤其是你,最是多心的一个,不如静静看着好了。」天略听着话,心里也宽慰,又说:「哥哥能说这样的话,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别怪我啰嗦,还是这一件,如今作子弟相交是好的,万别让他收进府上,须知道,他看上哪个不要收的?若非他这个性情,也不至于纳宠无数!」这话说的真是天浪的心病,竟也说不出话来。天略又道:「因此,你竟只当它翰林风月,别有牵挂,原是两个原因,哥哥听我的,看妥不妥再说。」
天浪便道:「你心思细密,见的又多,哪有不对的。」天略却正色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哥哥这话和我撒气!我才多大,又没下功夫读书,哪里知理?且我说了好,哥哥不信,却也不中用。」天浪便道:「你且说,第一件是什么?」天略也不作嬉皮笑脸,只正色说:「第一件,是他那个风流花心,叫人害怕,什么天仙似的,收入府里,不过数日就厌了,难道你不记得当日秋花之事?」天浪心中便也一痛。天略便道:「所谓『内不如外』,正经说内室倒没外室那样勾人魂魄的,正是难听点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就是这个理,当然,我自不是拿哥哥和那些不正经的人作比,须知子弟间的男风原是雅事。」天浪听了这个,心里闷闷的,却不得不认同,又说:「那第二件是什么?」天略又说:「第二个万不得入府的原因,还是从秋花身上想来的,可谓『前车之鉴』。咱们这样都是世家子弟,若论理,他是皇族,须还是高咱们许多,但结交时仍是彼此兄弟相称,若入了王府,那就是奴婢了,且男人不比女人能挣名分,犹是如此,秋花好好一个宠妾,还不是说发送就发送了。好好一个世家公子,反而为奴,岂不辜负母亲的苦心?」天浪闻他提起了母亲,不觉伤怀。
小王爷是个说话做事不防人的,故他与天浪之事一时也都传开了。众子弟不觉都夸小王爷是个有本事的,又都说『平日哥俩装模作样的,操办着风流行当却不得近身,如今一看,原来是还是肯的,不过是看不看得上罢了』。也有人笑宁小猴道:「都看你平日爱与那傅二爷亲近,不知什么时候竟能成了?」宁小猴便笑道:「与朋友交,原不是为那个的。」却有个吃了两口黄粱就满嘴浑话不忌讳的笑道:「快别惹小侯爷了!他这几年苦苦的字画金银多少送了那个开乐坊的不得,如今又眼看着落空,如何不眼红心苦的,你再说这个,他心里更烦恼了!」他人却愕然道:「这是何解?」宁小猴便也笑问:「这是何解?」那人便说:「我原说呢,宁府小侯爷最有手段,什么做不来?唯独是这个傅二,收了礼不让肏,他也没法子,便是傅二生性如此也就罢了,谁知他现在三天两头就招曹县男一起吃酒风流,打量谁是傻子呢?可见又不是不肯俯就的,只是看不上!」这话正说在宁小猴的心上,宁小猴对天略的心意早已闹得众人皆知,只是傅天略不肯。因看着傅天略平日也颇为自持,且在子弟中,与宁小猴也算是好说笑的,便也不十分相逼。如今却看到傅天略与曹县男十分亲近,总常常一起骑射饮酒,且曹县男还总能到乐坊与傅天略用饭,虽也有招酒女、小官陪席,并非二人独酌,但这样的饭局,宁小猴也是从没得的。
宁小猴却是个喜怒不形的,便仍笑道:「兄弟说话好奇怪,曹县男原来爱交朋友,和咱们也常吃茶吃酒的,怎么到了傅二爷那儿就不堪起来了?」那人素日说话可憎,现在吃了酒,什么浑话不说,只笑道:「你不知道?那天我在教坊相熟的一个奴才才说,是亲眼看着曹县男和傅二亲嘴摸屁股,那是真真的,地上还丢着浸了酒渍的绣水仙花的水红色汗巾呢!」这自然是胡诌,他知道宁小猴送过水仙花水红色汗巾给傅二,才那么说的。但宁小猴一听,便也知道是扯谎,那汗巾如此亲密之物,傅天略从来不肯带别人送的。宁小猴笑笑,不欲与他多话,恐他再胡言乱语,生出事端来,便借故说要出去散酒,步到外头去。也是可巧,曹县男也带着他家养的戏子们在吃酒,正好要出来小解,便见到了宁小猴,便笑着招呼他。
宁小猴见曹姜也在,便也笑道:「好容易见着了!下次定要罚杯!」那曹姜近来因与父亲谋事,只偶有见人,但仍少与宁小猴一干人往来,便有些愧了,仍笑道:「哪里要等下回,今回就吃。」宁小猴却道:「也别忙。」曹姜为人最见不得闪闪缩缩的,宁小猴越不让他去,他越要去,便要冲去,宁小猴故意拦他,彼此终到了厢房外,已隐约听见一桌的纨绔子弟在吃酒打屁。又听见一个人在大放厥词,只说:「那曹县男分明是肏过了傅二了,还说要把傅二肏烂了,再送宁小猴,算是尽尽兄弟的情谊。」宁小猴心里暗道:「原已说的这般不堪了,还好我走开了。」
曹姜一听,如小猴所料一般,怒火顿时大作,一下踢开了门冲将进去,口里大嚷:「哪个龟孙子嘴里喷粪?」那子弟见这样,酒都吓醒了大半,缩着头不敢应声,其他人也都不说话。曹姜素日不把这些人放在眼内,也认不出是谁的声音,正憋得一肚子火,又不知道向谁发作。宁小猴便伏在一旁,只喊道:「不要命了?还不快跑!」那子弟听了这话,也真的跑了起来。别人都不跑,唯独他跑,傻子都知道是他了,曹姜腿长体健,三两步就追上了他,从后头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又往地上一甩,狠命一脚踹过去。众人忙忙的便要拉开,却又怕曹姜,不敢真的碰他,只一味的嘴里劝和,容得他下手越发重了,又踹了两脚,那子弟竟一口喷出血来,翻着白眼,似没气出了。众人都怕出人命,真正拉起曹姜来,楼里的那些护院也都到了,都来拉扯,三五成群的壮汉上前,好容易才将曹姜按住,又让人赶忙抬了伤者去就医。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朝夕间,连傅天略也听说了。傅天略闻得外头奴人之语,便道:「这到底又是哥哥和小碗的事先勾起来的,如何能让他知道?」因此竟吩咐一律不准告诉傅天浪,唯恐他添病。众人素来惧怕傅天略,且能上傅天浪阁楼上说得上话的人本也不多,故也真的瞒了下来。那金山却对傅天略说:「爷倒先挂着兄长,其实这事到底牵挂不上他,若论起来,爷才是白白遭了骂。那曹县男倒是仗义的,也不知现在怎么了。」傅天略好笑道:「问他做什么?难道那灌丧黄汤的还能把他打伤不成?这样的人,嘴里说这样的话,我自己不敢打他,如今曹县男打他,我自然乐得。」那银山却道:「爷这话又错了,我听说这个被打的仿佛有点来头,如今曹太华正恨得磨牙,已将县男捆了,痛打了一顿,还说要拉他去负荆请罪。」傅天略听了,颇觉愕然:「既然是个有来头的,怎么曹县男不知道?」
银山早打听出来了,就说:「他与别人不一样,原来是刚进京的,比县男进京还略晚些呢。故而曹县男也不认得他。他原是宫里新宠的娘娘的一个亲戚,进京来捐官,刚派了禁卫的差使。正是气盛的时候,哪里受得这个闲气?故要告这个曹县男殴打御前侍卫之罪。」傅天略听了,也暗暗为曹县男担心起来,只是更担心起自己来:「曹太华素来娇纵这个儿子,却为此打起儿子来,自然是颇为重视的,既然重视,那自然仔细打听,既然打听了,难免勾出我这个人来,只怕他要怪罪我了。」
曹姜固然被打了一顿,只是他从小也没少被打,也不十分在意,只是在家里趴着在病床上。曹太华只道:「这败家子到了京城天子脚下也不知道收敛些,实在欠教训!」正是忧虑,却听见小厮报道:「宁国公府长子求见。」曹太华便传了,见一个着银白袄子,簪白玉的玉面男子进门,端的是一表人材、顾盼神飞。曹太华便道:「宁国公生的好儿子,不似我家犬子,如个猴儿一般的。」宁小猴便想起自己的诨号,颇觉好笑,却仍正色道:「曹兄他颇有将门之风。」曹太华便道:「你想必是来看他的,这倒不必了。他正闭门思过。」宁小猴却作揖道:「晚辈是来请罪的。」曹太华便道:「好奇怪,公子何罪之有?」宁小猴便道:「原来是我请他去席间,若非如此,也生不出这样的事来。」曹太华却道:「这也不能赖你。」宁小猴仍是一脸歉意,颇为诚恳。曹太华应付了两句,却又说道:「我倒想起来有件事,你既然当时就在那儿,想必十分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动起手来的?」宁小猴却道曹太华不过明知故问,他必然已问过了旁人了,如今又来问他,他又想,必得想个说法来为傅天略脱罪。宁小猴便笑笑说道:「吃了酒,又管的了为什么?原来我与他初识的时候,他就在打人呢!」曹太华听了,十分吃惊,说道:「果真?」宁小猴便道:「那是在京城乐坊,原是我养的一个小官不识大体,得罪了他,打了也罢,只是那个小官气性大的很,竟然就死了。为了这事,曹兄弟是十分自悔,便与坊中掌事致歉了,又经我说和,吃了两回酒。因那坊主从不轻易与人吃私酒,不知道的便误以为他们有私,也是这样才生了许多风言风语,故才说是我勾起来的,要来请罪。」曹太华便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那坊主不爱与人交往,怎么还那么多人要谈论他?」宁小猴便道:「就是因为他不爱与人交往,却又做这个行业,偏偏模样又有点女相,便颇惹轻浮言论。」闻言,曹太华便对那傅天略的顾虑略消,但仍道:「我儿子偏爱与这样的人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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