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安稳之后,新帝叶昭于行赏诸部大臣之日,特意摆下御宴犒劳众臣。觥筹交错之际,群臣举杯高呼“万岁”,同祝山河永固恩泽千秋。
曹钧随众人举杯饮了一盏酒,然后继续默然无声,他整个人仿佛消去了所有声音,与身旁那些极力推杯换盏、享受炊金馔玉的喧杂臣子们截然不同。忽然间,一枚带着些许力道的豆子撞到脚边,曹钧回过神来,抬头却看到不远处受邀前来赴宴的元晖元卿。那兄弟二人同坐一处,元卿似乎饮多了酒,绯红之色从胸口蔓延至耳尖,而比他壮实许多的元晖则安安稳稳地充当背椅,时不时还替他夹菜喂酒。
元卿将手中的豆子抛进嘴里,朝曹钧笑了一笑,然后下巴微扬指了指,
曹钧循着他的目光将脚边豆子拾起来,指尖用力一撮,便露出半截纸张。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小字:“……宴后一叙。”
曹钧忍不住抬头望去,却见对面的两个人正忙着碰杯饮酒,也不知元卿说了些什么,筋肉结实的元晖便红了脸。
曹钧收回目光,不知滋味地饮了口酒。
“曹将军的府邸倒比我想象中的要小许多啊……”元卿借着夜间灯火随意漫步,“我原以为将军呕心沥血扶持殿下登基,会得到诸般丰厚赏赐呢,倒是没有料到……”
曹钧打断了他的话:“殿下的赏赐是很丰厚,只是非我所愿。”
元卿听到“非我所愿”四字时,似笑非笑地看了曹钧一眼:“非将军所愿?敢问将军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曹钧沉默不语。
元卿朝身后招了招手,默默守在一旁的元晖连忙上前为他披上外衣,元卿停在原地不动,任凭元晖细心地穿戴衣衫,一双眼睛倒是始终落在曹钧身上。
曹钧被他看得有些不耐,便寻了一个借口问道:“你传字条约我宴后一叙,不知要说些什么?”
元卿轻轻淡淡道:“大巫师死了。”
曹钧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元卿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朝湖边石桌走去,元晖快行两步,替他擦干净石椅上的灰尘又放两个软垫,这才服侍着他安然坐下。曹钧看着他二人相处时的模样,动了动眉尖,却没说什么。
等到曹钧坐下之后,元卿才悠然说道:“来京城之前,我与元晖回了一趟元泽族地,偶然在那里遇见散心的龙霄公子与青少侠。”
曹钧心头一荡,脱口问道:“他还好吗?”
“他很好。”元卿说道,“青少侠说龙霄公子得薛公子相助,只需要在雪山潜修一段时日,便能继续寻获仙根羽化飞升。”
曹钧忍不住舒了口气,低声道:“那就好……”
元卿将他反应收入眼中,心中微动,随即道:“我们闲聊不久,薛公子便御剑而回,说是已经替他报了仇。我见薛公子手中长剑兀自滴血,便猜到大巫师已经凶多吉少。”曹钧似乎满心都被龙霄所笼,根本没有去听大巫师下场如何,只略略点了个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元卿又道:“我们在京城小住半月,将军若是有事,直接去青逢客栈天字号寻我们。”说完,他们二人便告辞离去。曹钧目送二人远去,怔怔停在原地不动,半晌才远远眺望北方笑着叹了口气:
“……真好,你又能成仙了。”
☆、兔死狗烹
新帝登基,百事繁杂。
曹钧身处京城将府,鲜少外出。也不知是何处起的风言风语,传扬他整日与妖怪为伍,曹钧原本并未将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言放在心上,只是后来几次出府散心都被路人指指点点,这才在寻彦的劝说下整日赋闲在家,即便外出,也多是奉命前去点派军务。
未曾想他这一闭门不出,外面传言倒变成了“被妖孽勾引吸食.精气无脸见人”,曹钧还未有多少反应,反倒是寻彦气得与嚼舌之人险些动了手。曹钧叮嘱府内众人谨言慎行之后,夜间寂静时分,再一次研磨笔墨修书恳求陛下让他回雪空关驻守边疆。
只是叶昭仍以“江山未稳”为由驳了回来。
曹钧为此愈发沉寂,除了上朝与前往军营之后,几乎整日留在将军府内闭门不出。原本打算小住半月便回雪空关的元卿元晖二人为宽慰曹钧,也特意多留了几日,虽然没能将曹钧请去京郊野外骑马散心,但一番秉烛夜游彻夜饮醉也略略纾解曹钧心中的沉郁。
元晖元卿离去之日,不仅宫中的元逸前来送行,就连曹钧也少见地出现在城门附近。元卿远远望见曹钧身影,忍不住笑着朝他招了招手,曹钧在两行路人窃窃私语中行至元晖身前,衷心道:“恕不远送,一路顺风。”
元卿侧过脸看了看躺在马车内仍未酒醒的元晖,目光带着几番温柔,随即他笑了笑,望着曹钧道:“没有别什么的话劳烦我转达的吗?”
曹钧张了张嘴,却只留下一个云淡风轻的笑。
他道:“没有。”
元卿点了点头,随即捏了捏身旁满脸恋恋不舍模样的元逸的耳朵,然后告辞道:“山高水远,后悔有期。”
马车渐渐远去,曹钧听着两旁百姓的闲言碎语,心中轻轻叹口气便打算向元逸告辞离去。只是元逸似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出声将他拦住:“曹将军且慢!”
曹钧本已转身迈步,闻言顿了一顿,“元侍卫还有事?”
元逸脸上闪过几番犹豫,但他迟疑片刻后,还是开了口:“这里人多眼杂,将军可愿陪我去京郊野外走上一遭?”
曹钧见他似有话说,再加上这段时日闭门不出着实有些烦闷,便点了点头。
此时已是六月下旬,晴日烈空晃得人人心中焦灼,好在京郊野外草木繁茂,潺潺流淌的溪流水气伴着树木余荫带来清凉之意。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元逸所在之地树荫烈日斑驳错开,曹钧看上一眼,倒是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之意。
来时途中,元逸一直沉默不言,直到此时才缓缓开口道:“前几日,我们侍卫队中有三人被京兆尹府以‘窃乱财银、谋命害人’之名判了斩刑,将军可知道此事?”
曹钧摇了摇头,“我这些时日多在府中,外界之事所知极少,只是元侍卫突然向我说起此事,还特意选在此处僻静之地,不知是何用意?”
元逸不去看他,依旧自说自话道:“那三个兄弟是我自小认识的,人品过人,即便当初宸妃……那位娘娘窃乱超纲之时,他们三人也未曾有过半点谋逆的念头,怎么如今万事皆定的时候偏偏想起了谋财害命的念头呢?”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不忍心见兄弟被人冤枉致死,便打算亲自前去调查真相,只是朗哥拦住了我,他说我救不了的,即便是查出真相也毫无用处,因为他们注定要死。”
曹钧心中不安愈发浓重,他不知什么时候眉头早已皱了起来,“然后呢?”
元逸忽然露出苦笑:“然后……然后我没有听朗哥的话,执着调查真相,然后朗哥就出事了……”
曹钧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元朗出事了?什么时候?他可是如今大内宫城的侍卫长,陛下可知此事?”
元逸连连苦笑,只是不予回答,而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曹钧:“将军,你还是不懂,那三个兄弟是当时与我们一同听了宸妃真相的……况且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这般手段胆魄敢动宫城里的侍卫长?”
曹钧心中一凉,猜中了答案:“你是说……”
元逸闭了闭眼,两行泪水无声滑下,他向腰间一探摸出扣在腰带之中的软剑,然后道:“将军,我实在没办法……他抓了朗哥,威胁我处理掉所有知情的人,我……我真的不愿对你出手,可是朗哥在他手里,我真的……真的没办法……”
曹钧望着软剑投过来的锋利冷光,不知怎么,忽然间整个人定下了心神:“你师从当年的侍卫长武修,自幼习武功夫了得,可我这么多年战场厮杀、刀头舔血也不是白混的!”
“我知道……”元逸苦笑着看他,“所以我早已做好完全准备。”
曹钧听了这话便知大事不妙,待到运功防御之时却发觉四肢绵软,浑身上下竟然用不了半分力气。他只来得及说了一个“你”字,便瘫软在地上,只能勉强仰起头望着元逸。
“将军此时可觉得四肢无力?”
曹钧喃喃道:“难怪前来此地的途中,你都要走在我身前,原来是借风下药。”
元逸蹲了下来,他望着曹钧胸前衣衫未曾遮住的那团莹莹光亮,然后将那枚贴身携带的锦囊摸了出来,“这是龙公子送你的玉鳞吧?它却是是个灵物,只是防得住毒虫蛇豸却防不住人心……”
元逸握紧软剑,逐渐靠近曹钧的脖颈,而在曹钧眼中,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背对烈阳,就连五官面目也变得一片漆黑。他唯一能望见的,便是元逸身后蔚蓝天际中的一轮烈日,炽热光亮投射眼中,一时间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曹钧心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远在天边的那人知道自己死后,他会不会为自己难过呢……”
曹钧知道自己没有死成,因为脖颈的痛楚如火一般烧得他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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